天色昏暗, 四下無人。大雪就這樣毫無預兆的落了下來,遠處的聖誕小鎮亮起了燈。橙黃色的燈光落在薄薄的雪麵上, 閃爍著細碎的光。傅楊深吸了一口氣, 伸手捂著自己的肋骨, 眼淚在麵頰上成了一層薄冰,他的腿已經麻了。聖誕歌聲遠遠傳了過來, 他踉蹌起身, 搖搖晃晃踩著薄雪和燈光向前走去。肋骨上紋著關柏的名字,從前關柏肋骨上紋著他真正出生的日子和他愛的人的名字,後來是他不好, 他把人弄丟了。他至今仍舊能夠像想起紋身的刀落在自己身上的感覺, 即使有麻藥他也能感受到輕微的刺痛,似乎這樣, 他就能永遠把關柏的一部分帶在身上了,可無濟於事,最後隻是無濟於事。傅楊的眼淚源源不斷地往下落,燈光與村莊都被模糊成一片又一片光點,他本能的向那片光源走過去。聖誕村裏擠滿了遊客, 裝成聖誕老人的人四處分發禮物,他沿著布滿鬆樹的小徑走過去, 搜尋著他想見到的人。不是那麽容易的,各種膚色的人們捧著麋鹿小裝飾,抱著雪人貼畫笑著鬧著,聖誕節啊, 烤火雞的香氣與糖霜糾纏在一起。一片又一片雪白的碎光糾纏在一起,這樣快樂的人間並沒有讓他失望,幾乎是被天意指引,他看見了玩鬧成一團的孩子們,也看到了端著薄荷酒的許如年——以及站在許如年身邊安安靜靜笑著看他們的關柏。不知道看到什麽了。關柏忽然笑了,不是從前那樣溫和的勾一勾嘴角,而是撫掌大笑,他笑了一般像是嗆進了冷氣,捂著胸口咳嗽的兩聲。他離傅楊那麽近,幾乎再往前走兩步傅楊就能夠觸摸到他的肩膀。可他沒有這麽做,他站在黑暗的鬆林裏住了腳。影影綽綽的鬆針將光線與畫麵切割成不規則的縫隙,他透過這些縫隙淚眼朦朧望著關柏的身影。關柏瘦了,手裏端著一個小酒杯,酒杯裏應當是一些葡萄酒,很明顯是偷偷倒來的。他的臉色很白,紀端銘不會允許他喝,其實傅楊知道關柏特別喜歡度數很低的甜酒,每年聖誕節他都要喝一點,七年都過去了,他還是這個習慣。傅楊感到有些窒息,他望著他不敢踏足的光源。他整個人像是一隻在冰天雪地裏凍僵的動物,驟然被扔進溫水裏,先感受到的不是溫暖,而是切膚的痛感。麻木了許久的神經全部隨著這樣烈火燒灼一般的痛苦活了過來,他望而卻步,獨自站在地獄之中。一牆之隔,他的關柏好好的活著。他不去想關柏為什麽還好好站在這裏,也不去想為什麽這樣拙劣的騙局能將他困在一個夢魘裏這麽久,傅楊流著淚看著他曾經以為已經停止跳動的心髒,這顆心髒好好的,他失無所失,還計較什麽?不知道是誰先看見傅楊的,站在樹叢的邊的學生被藏在黑暗中的人影嚇了一跳。關柏側過了身子看向那邊,他的心忽然重重地跳動了一下,隨後卻又平靜了下來。這個人再熟悉不過了,他們之間曾經經曆過那麽多,他的怨憎早在死過一次之後交付幹淨了,他望著這個臉頰消瘦,渾身頹喪與絕望的人,傅楊幾乎換了一個人,他知道傅楊一定不好過。他本以為他的消失能夠讓傅楊放手平靜生活,而如今看著傅楊站在樹林中滿眼都是冰涼淚水的樣子,他知道他低估了這道傷口。這樣的傷害不是他的本意,沒人想真正傷害年少時曾經愛過的人。關柏轉過身,他甚至微笑了一下,“傅楊,聖誕快樂。”這句話像是打開了傅楊身體的一個開關,記憶洶湧而來,高中的時候,他在聖誕節翹課去陪伴關柏自習,在他埋首做實驗的時候他抱著一捧玫瑰花站在樓下耐心得等他,一直到大雪落滿肩頭,槲寄生下的親吻曾經那麽珍貴。他的雙腿像是融化了,溫暖的光線像是會殺死他的刀刃,傅楊一動不動站在鬆林中不願踏出一步,眾目睽睽之下,傅楊跪坐在了雪地裏,他哭得呼吸都有些困難,他將臉埋在凍僵的手裏,在無人看見的黑暗中,熱淚幾乎燙傷這雙手。眾人不明所以,許如年知道一些,可她也不便於說自己家老師的隱私,關柏側頭對許如年囑咐了兩句,許如年是師姐,帶著這群目瞪口呆的學弟學妹去了另一邊。人群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隨後傅楊感受到一雙溫熱的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卻蜷縮得更加緊,似乎要將自己的骨血都勒斷在自己身體裏,而他隻敢勒著自己的肋骨,卻連關柏的衣角碰都不敢碰。狂喜也是大悲,他脖頸上懸著的匕首終於落下來了。他被一個懷抱包裹了起來,關柏輕輕的頓了下來,伸手輕輕的攏住了傅楊。他歎了口氣,呼出的白霧將兩個人裹在了一起,他輕輕的摩挲著傅楊的背,他掌心下的血肉之軀近乎痙攣。“傅楊,沒事了,抬頭看看我……”他像是哄孩子一樣拍撫著傅楊的背,“傅楊,你抬頭讓我看看。”傅楊恍然不覺,他伸手求救一樣抓住了關柏的袖口,他抬起通紅的眼睛,像是短暫失聲一般,張嘴開合,他發不出聲音,可關柏還是看明白了,他想叫自己的名字。傅楊沒有失聲,他想叫關柏,他想聽關柏回應,可他不敢。這是他最初夢境裏永遠得不到的回應。關柏伸手輕輕托住傅楊的臉頰,他的胡子修理的很潦草,捧在手中甚至還有些紮手。他忽然就覺得有點心酸,傅楊少時吃過的苦少,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傅寧海對他的獨子有愧,所以幾乎有求必應,他從來衣衫整齊,氣度朗朗,如今卻成了這樣。關柏徒勞得用手擦他不斷落下的眼淚,可沒料到手中卻一道淡淡的紅痕,“傅楊,你看看我……”傅楊被他托著臉頰強行對上了,他的噩夢,他的傷口和他的愛,就在他眼前,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關柏沒鬆手,傅楊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就像上一個那個不歡而散的早晨那樣,他直視著傅楊,“傅楊,你不能再流淚了……”然後伸手將自己手掌上的血痕給他看,可傅楊恍若不覺,“關柏……”這一聲名字他喊得全是氣音,若不是關柏離得近,他都聽不到。他喊得是這樣的小心翼翼,帶著令人心碎的試探與絕望。關柏比他稍微蹲地高一點,身後是一片火樹銀花,他在一個嶄新的世界裏微微垂著眼眸,“我在。”傅楊微微仰頭不受控製地呼吸急促,嚇了關柏一跳。關柏用空出來的手覆蓋在傅楊的胸膛之上,隨即就被他的心率嚇了一跳,這顆如今隻為了他而跳動的心髒似乎要破開傅楊胸口薄薄的血肉擁抱他。還計較什麽呢?關柏垂了垂眼睛,做了一個自己都想不到的動作,他跪直了身體,將傅楊擁抱進懷裏,讓傅楊貼在他的胸口。另一隻手緩緩在他背後為他順著氣,傅楊在狂亂的呼吸與心跳中,無比清晰的感受到貼著他的另一顆心髒,那顆心髒緊緊挨著他的臉頰,穩定而溫柔的跳動著。有些感情當真是至死方休,他的生命係在關柏那顆心髒上。關柏活著,他沒有躺在那個冰冷的墓地裏,他還能擁抱他。夠了,已經夠了,他賺了太多,早就回本了。在關柏那顆心髒的帶動下,傅楊的心跳緩緩的平靜了下來,他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就在關柏懷裏陷入了短暫的昏迷。關柏沒有怨言,他小心地將傅楊背了起來,剛離開地麵,他就驚醒了。他小幅度掙紮了一下,然後想起這個肩膀是關柏的,關柏背緊了些,感受到他的動作,他沉默了一瞬,開了口,“你瘦了。”傅楊啞著嗓子開口,“我……”關柏心知肚明,他不再問下去,隻是將他提了提,“我帶你去醫院,你的眼睛這樣不行。”傅楊輕聲開口,“關柏,你是不是好好的?”關柏頓住了腳步,“嗯,我好好的。”醫院裏幾乎沒人,傅楊趴在他背上早就睡著了,關柏也沒聲張,畢竟今天是聖誕節,他的學生們應該好好過,至於傅楊這是他的私事。其實在冰島這邊看大夫很不方便,但好在他有認識的朋友。關柏將傅楊安置在病床上,他正想起身打電話就被再次驚醒的傅楊攥住了胳膊。無奈他隻好又坐回了病床,“傅楊你這是睡還是不睡了?怎麽風吹草動都能醒?”傅楊的眼睛在黑暗裏有些看不清,他低聲道,“不敢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