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麽,古醫生此刻竟生出點委屈來。 在過往十幾年的“情史”中,他遊戲花叢,一直以“愛情是種累贅”作為座右銘,並以此為武器,在“戰場”上來去自如。 他從未想過去了解愛是什麽,也不知道怎樣脫離性去談愛,愛情對於他來說就是本無字天書。 “牛可清,我完全不懂怎麽愛一個人。要無私地奉獻嗎?要擔起所有責任嗎?要為了對方限製自己的一切嗎?你傷心的時候我要怎麽辦?你生氣的時候我必須要哄嗎?我們在一起生活怎樣遷就對方?遇上矛盾怎麽解決?” 男人怎麽也解不出這道難題,心急又無措:“這些我通通都不懂。” 欲望是赤誠的,愛戀是虔誠的。可惜,向來習慣了走腎不走心的古醫生,無法將二者區分開來...... 他沒有愛一個人的概念,又或許有,但是很模糊,像霧裏看花。 牛可清看著這樣的他,很想說一句:你不懂沒有關係啊,我懂就可以了,讓我愛你吧。 但這些話堵在了喉嚨裏,怎麽也出不來,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好像也沒那麽偉大。 聖人十有八.九都是偽君子,在愛情麵前,能真正做到無私的又有幾個,單方麵付出的愛情又能維係多久? 見他久久沉默,古伊弗寧著急了,“你究竟有沒有聽懂我的話?我說,我不懂怎樣去愛一個人。” 牛可清對他說:“我懂,我懂怎麽愛人。” 在這一刻,古伊弗寧聽見心腔裏悶悶地響了一聲。 他懂,他愛我。 牛可清又說:“但是,我不想愛你了。” 古伊弗寧愣住,心,又悶悶地響了第二聲。 他說,他不想愛我了。 愛?愛是什麽呢? 愛就像水和火一樣,可以有無數種形態:心動、依賴、需要、付出、傷害、思念、妒忌、占有欲…… 每個人的愛都有不同的表現方式和心理動態,而並非千篇一律的寵愛和熱情。 作為一個未曾愛過的人,古醫生的愛是怎樣的一種形態? 他甚至都沒想明白這個問題,就對牛可清說:“那,我愛你吧。” 平鋪直敘的一句話,不帶任何真情,沒有任何實意,僅是為了留下一個人而撒下的謊言。 就像......在談條件。 像是他為了留住一個離不開的人,為了留住一件生命裏的必需品,不得已才做出的妥協。 牛可清隻覺這句話難聽。 曾有一刹那,他欣喜於對方說出“愛”這個字,但下一秒他便覺得,對方愛的不是他,隻是與他做.愛的感覺,愛的隻是欲望,而不是欲望的對象。 “然後呢?”牛可清甚至說服了自己,存留最後一絲希望,或許可以忍受、可以等待,可以自己先去努力愛他...... “然後,”男人的藍眼睛像魔鬼一樣驀地亮起來,仿佛看到了一絲能夠汲取的希望,“繼續留在我身邊,和我像從前那樣......” 心髒抽搐了一下,牛可清咬著牙問他,“像從前那樣?” 看見對方淚濕的眼角,古伊弗寧滑動幹澀的喉結,已不懂怎樣清晰地表達自己:“我們可以......可以像從前那樣做.愛......還可以......” 再也無法冷靜,牛可清激動地打斷他:“你是為了和我上床,所以才說你也愛我?‘愛’這個字,就真的這麽廉價?” 爭吵又爆發了,他們像兩顆相斥的磁鐵,偏激地以自我為中心,想問題、說話、表達情緒......種種言行無不是圍繞自我,秉著欲碎瓦全的方式與對方爭執。 他們走進了一條死胡同。 古伊弗寧瞪紅了雙眼,目的性和占有欲蠶食了他,讓他不管不顧:“為什麽不可以,你不是說愛我嗎,愛一個人難道不想跟他上床?” 他的自私程度讓牛可清感到震驚,顫著聲音道:“你聽聽自己說的是什麽屁話。我不是一塊讓你隨意插的插電板!難道還要我心甘情願、感恩戴德地跟你上床才是愛你?起碼對於我......你做個人吧。” 古伊弗寧驀地一愣,被牛可清傷心欲絕的模樣刺得瞳膜一縮。 他心裏有千般想說的話,都不是對方說的那個意思,可為了在這場爭吵中獲勝,那些從嘴裏說出來的話,就通通變成了以傷害對方為目的。 心裏有些朦朦朧朧的東西,快要撥開迷霧了,隻要牛可清肯給他一些時間。 “我、我其實,”古醫生急於表達自己,連氣息都是慌亂的,“我......我可以學著去愛你,努力地......嚐試一下,逼迫自己去......” “逼迫?”哀莫大於心死,牛可清的眼眶已經泛起血紅了,他哽咽著,液體從眼角淌出:“我是真的愛你,那你呢?你真的愛我嗎?” 古伊弗寧啞言,被這一句問堵住了話語,久久給不出一個答案。 牛可清最後問了一遍:“我不寄望愛了,那喜歡呢?你喜歡我嗎?像我喜歡你一樣。” 古伊弗寧徹底啞了。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欲望是能感受到的,因為生理反應能給出最直白的反饋,那愛呢?怎麽知道自己愛不愛? 愛是激情還是好感?是多巴胺還是荷爾蒙?是現在這種極度渴望將對方綁回來的心嗎? 牛可清凝視他許久,覺得眼前這個男人真是美啊,美得不像話,一副皮囊美得不可方物,像一座精雕細琢的石膏像。 可毫無由來地,他想到了一句話—— 金玉其外...... “你又不說話了,”牛可清隻是想要一句真話,竟這麽艱難:“哪怕你給我一個否認的答案也好啊,你怎麽能不說話?” 沉默根本不能解決任何問題,隻會令誤會發展到一個無法誤會的地步。 古伊弗寧與他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你要聽什麽?不就是要聽一句喜歡嗎?這兩個字就這麽重要?” “對!很重要,沒什麽能抵得上這兩個字的重要性!”牛可清偏執道。 古伊弗寧氣急敗壞,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氣話還是真心話,“好,我喜歡你!牛可清,我說我喜歡你,行了嗎?!” 他就這樣不屑地、帶著羞辱性質地說出“喜歡”兩個字,仿佛這是世上最廉價的東西,每說一次都要遭人唾棄。 風中有塵埃,肮髒又卑微,懸浮在這膨脹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如同世人口中所謂的情愛。 樹下有枯枝,敗壞又腐朽,靜靜地融進軟熟而灰黑的泥土裏,如同某個男人心中的愛情。 “你不是喜歡我,你是喜歡和我上床。你也不是愛我,你是愛身體上的愉悅。” 牛可清自嘲地笑了笑,轉身離去。 日暮下,古伊弗寧怔愣在原地許久,他凝固地看著牛可清的背影,第一次嚐到何為涼透心底的悲切。 那個人在他麵前一步步地走遠,堅定地不回頭,然而他隻是無所作為地站在原地,不追也不喊,放任那個人從此離他而去。 “我、我不是......”他放空地喃喃著。 驀然間,這個男人眼裏淺澈的藍隱去了,被可怕的猩紅取而代之。他惱羞成怒,厲聲地朝牛可清的背影喊著:“既然你要丟棄我,當初為什麽又要非我不可!為什麽要裝得很愛我?!” 可是,牛可清根本不理他,已經沒有力氣理他了。 他記得,古伊弗寧說過他像一種鳥——奎紮爾鳥,那是一種視自由為生命的鳥。 在動心的那一刹開始,他這隻鳥就已經被關進了牢籠裏,再也無法自由地高飛,直到那個人帶著虛情假意說“喜歡”...... 他的心就在一瞬間死去了。 古伊弗寧聲嘶力竭地大喊,麵色猙獰,像一個狼狽不堪的瘋子:“牛可清你這滿口謊言的騙子!你說的愛全都是假的!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不知道為什麽,當他看著牛可清拐過前路,消失在樓道盡頭的時候,忽然覺得雙手都在顫抖,整個人像被掏空那般虛弱無力。 就好像知道......那個人,是真的不會再回到他的世界裏了。 在遇見牛醫生之前,古醫生的世界看似自由且繽紛,實際寸草不生,那般虛妄孤寂,每個人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走。 他不會愛,以為那樣的心才最自由,殊不知,這其實是一種冰封。 直到牛可清出現,那個人身上披著春天和色彩,帶著溫情和樂趣走過他的心野,潤物細無聲。 可如今牛醫生一走,他的春天便又消融了,色彩黯淡下來,他重新陷入了對方曾一度將他拯救出來的嚴冬裏。 他哭著,喊著。 有人帶著一汪春水而來,卻被他趕走了。第57章 最後一課 “死亡賦予生命意義,提醒我們時光短暫,去日無多。” ——《奇異博士》 幾天後,鄧老師走了,在一個傍晚走的,靈魂融入了孤淒的夕陽。 屋外有輕風,吹得樹葉窸窣作響。 老人房間的窗外能看見前院,院旁有個沒什麽存在感的小池塘,那水麵深邃如鏡,倒映出灰色柳條的浮光剪影,就像人的魂魄在搖曳。 呼吸聲已經很微弱,老人家靜靜地躺在床上,閉著雙眼,很平和,很安詳。 身邊守著他的老伴和一雙兒女,還有牛可清。 所有人的淚都在不住地流,唯有躺在床上的老人笑著,大概是回光返照讓他看見了一生曆盡的燦爛。 當死亡來臨的一瞬,空氣是腐爛的,死神來了,又要帶走人世間的一份鮮活。 整間房子都很昏暗,蔓延出一片寂靜,仿佛天上星辰暈染出的浩瀚蒼穹,轉眼就能把一個人和他的一生吞噬掉。 什麽都不剩,連氣息都消散了。 牛可清佇立在床邊,看著自己那麽珍惜的一條生命漸漸消逝掉,思緒隻剩茫茫的蒼白,不言不語,以淚祭奠。 輕輕地,老人走了。 就像許多年前的他,輕輕地來。 * 夕陽沉下去,有人在哭嚎,夜冷極了,像一抹薄薄的黑。 牛可清躬坐在池塘邊的一塊大石上,借著路燈的半盞光,翻開了老師留給他的一紙遺言。 一見“可清”二字,他的淚便止不住地流。 上麵的字跡歪歪扭扭,是老人臨終前幾天寫的,牛可清想起老師曾寫得一手蒼勁有力的好字,彌留之際,卻也隻能像剛學寫會字的孩子那樣,顫顫巍巍地拚湊出一堆筆劃來。 大概是寫得很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