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想著,這個畢大夫卻是針灸上頭極高明不過的,略略數十針下來,那孟氏就是醒了過來,瞧著臉色雖然不好,但精神卻還有了一點。


    這人既是能醒過來了,下麵的事兒便也好處置,吃了一劑藥,孟氏的臉頰仍就有些發白,但抬頭看人的時候,已然多了幾分清明:“妾身真真無能,一點內宅的事也處置得不妥當,竟是驚動了相公,讓您操心這宅門裏頭的事情。”


    “你素來行事穩妥,何有無能之處?那等惡人惡語,原就不必理會的。”徐允謙原是握住孟氏的手,麵露擔憂之色,但聽到孟氏自責的話後,眼中流露出的神情立時變成一片冷淡漠然:“昔日讀《三國誌》,內裏曾有言曰:擿抉細微,吹毛求疵,重案深誣,輒欲陷人,以成威福。我們所見所遇的,不就是這等人物?如今我也隻求我們一家人能全身而退,先前企望的種種,原就是笑話一場。夫人你放開些,隻瞧著敏君這些兒女,旁的還是罷手的好。”


    “是啊,娘。”敏君上前來靠在孟氏的身邊,眼裏有些微後悔:“都是女兒不中用,一點事兒也受不得,竟就是這麽昏了過去,累得娘以及肚子裏的弟弟妹妹吃苦受罪。”到了這時候,固然敏君心底暗暗後悔自己先前的舉動,但也不能說什麽裝病的話。否則,孟氏心裏頭豈不是更為難受——畢竟,她這會子可不隻自己一個人,肚子裏還有一個呢。


    到時候,隻怕孟氏就埋怨自己連自己女兒裝病都沒瞧出來,沒得帶累了肚子裏的孩子,或者遷怒到繁君的身上,讓好不容易略微平靜下來的三房驟起波瀾。


    但是嘴上不說,敏君心裏愧疚卻是更深了些,瞧著孟氏的臉色,她由不得微微紅了眼,將頭靠到孟氏的膝上,輕聲道:“娘,我以後再也不自以為是,想著一出就做一出,做那等沒幫上什麽忙,反倒總帶累您的事兒了。”


    “真真是傻丫頭。”孟氏聞言,反倒是笑了笑,她伸出手探入敏君烏黑的髮鬢邊,輕輕梳理了兩下,方柔聲道:“雖說你不顧自個身子,趕著過來的事兒,的確不好。可若說是你發病給我招了禍事,那卻太過了。說來,便是你裝病,那時候也是極好的法子,總算沒直接和老太太她們抵上,旁人也說不得一絲兒瑕疵。至於娘,那也是後頭巧合所致,與你有什麽幹係。”


    她說到這裏,眼神越發的柔和下來,摩挲敏君半晌,又問了病情如何,可是吃了藥等話。敏君一一回了,又擔心孟氏這會子說得多操心得多了,等下又短了精神,匆匆說了幾句話,就又是將話題扯開,笑著道:“娘,先前我那院子裏忽而生出了一株梅花,也是奇了,這麽個世界竟是綻出了花苞兒。我瞅著那顏色也好,您也是喜歡的,不若過兩日我將它移到這裏來。”


    “真是有這樣的事兒?”孟氏聞言,也是有些驚訝,她曉得敏君的心思,原是讓她緩緩精神的,此時也便將心神略微移到別的地方去:“那可真真是鍾靈毓秀之意了。”


    “我也是這般想著的,原本那日我就是為了尋一點可供觀賞的花兒,預備折來與娘您玩耍的,偏就瞧見了那樣的梅花,這不是天公作美,更是什麽?”敏君笑著回了兩句話。那邊的繁君也是忍不住生出幾分好奇,輕聲道:“聽姐姐說著,著實有些緣分的意思。原有為了母親方尋花深處,偏就是遇到了最合適的奇花,真真合了那一飲一啄,莫非天定的話兒呢。”


    “我雖有意,隻怕天公不作美。”孟氏笑著與繁君點了點頭,手掌輕輕摩挲著自己的腹部,扭過頭與一邊笑著看她們母女說談的徐允謙抿了抿唇,柔聲道:“這空穀幽蘭,峻嶺奇鬆,原就是天地鍾靈造化得來。若是那梅花沒個什麽出奇之處,移過來也沒什麽,可即使有了出奇之處,那一方土地必定有什麽奇妙,若是移了過來,沒了出類拔萃的奇觀也就罷了,隻怕反倒害了那梅樹,倒還是留著,什麽時候過去瞧一瞧,玩上一番來得好。”


    “夫人的話,竟是比那梅樹更清奇,足可玩賞擊掌!”孟氏這話一說,敏君與繁君都聽的愣了一愣,心下各有所思,而那徐允謙更是連連點頭,對此十分讚賞:“往日裏,瞧著夫人也不愛折花簪供,簪戴隻喜通糙紗花等精巧假花,玩賞隻愛盆栽院花,我還頗有幾分疑惑。現下一聽,夫人的心思竟是比我等俗人高出不止十倍,真真別出機杼,高哉妙哉!”


    聽得這話,孟氏臉頰一紅,也有些受不住,當下忙咳嗽一聲,道:“相公說的什麽,我竟是不大清楚了。不過幾句隨常話兒,哪裏有那麽多的心思。”


    “母親惜貧憐弱,出自本心,自然當得起。”繁君聽了孟氏的話,仿佛有一點了悟,隻低頭倒了幾盞茶,端過來放在一側的幾案上,任憑取用:“若母親推說什麽折花送來也是玩賞的,那也不是母親心裏想做的。不得已而為之,不得已而任之,不得已而處之,原就是與心有所想不同的。”


    “這話說得極是。”徐允謙聽得撫掌而笑,對自己嫡妻孟氏與次女繁君見識出眾,也頗為自詡,當下就是看向敏君:“敏君,你聽著又有什麽想法?”


    “雖然娘說得有理,妹妹感悟得有心,爹爹也是得意得很。”敏君笑了笑,卻是沒有順著話說什麽天大的道理去:“但再有道理,也不能讓我這個庸俗的俗人不折花簪戴,頂多,日後我少了那供花的事兒。爹爹,您瞧著我這話說得可也是巧得很?”


    第六十章送別下


    “如此俗語,真真是小人之心。隻求愛財愛利,半點高妙心思也無,還不速速退去,竟猶自肖想博得一言半句的讚賞?”徐允謙聽得搖頭揮手,哈哈大笑一場,方撇過頭與孟氏笑指著敏君道:“這麽個勞什子,虧得素日說談行事穩重,若是真箇露出個餡兒來,隻怕人人都得瞠目結舌,避退三舍了。”


    孟氏與繁君早在敏君回話的時候,就忍不住笑出聲來,再聽得徐允謙這般品評,越發笑得不行,一個隻摟著敏君笑著喘氣兒,另一個也是掩嘴嬉笑,眼角一點淚光閃動,卻又有點不同。


    敏君見著逗樂了這滿屋子的人,心裏歡喜,麵上卻故意扳了起來,跺了跺腿道:“爹爹這話說得著實不妥,哪怕我愛財愛利。原是小人中的人物又如何?我們女子本就該和小人為伍的,爹爹這般學識淵博,竟忘了那句唯女子與小人難惹也的聖人教訓不成?”


    這話一落地,就是徐允謙也是撐不住,立時大笑出聲,隻搖頭指著敏君說不出話來。好半日,那孟氏瞧著著實說笑太過,怕敏君這會子下不得台麵,忙忍住笑意,拍了拍她的背,柔聲道:“好,這話說得好。那什麽高士君子,原就是難做難過日子的。餐英飲露風鬟霧鬢之類的聽著是風雅,可也就偶爾心思一動來的,若日日如此,哪個女兒家受得住?敏君拋了那些個虛名,隻認實在的,倒也不錯。旁的不說,這慧極必傷,鬱結成疾之類的,我們是不必擔心了的。”


    “娘真真心裏沒了女兒,竟是比爹爹說得還要嚴苛。”敏君聽得心裏暗暗發笑,臉上卻有一點嘟囔的不忿:“往日裏女兒也是有風雅的時候,隻是這風雅也不能當飯吃。若真箇天天風雅的,我瞧著那乞丐便是最風雅的,隻是到底是肉體凡胎,不比仙人。麵上的風雅,也蓋不住心裏頭的饑渴。”


    這一番話說來,她自個都有些忍不住笑了出來,滿屋子裏鬱鬱不舒的氣氛便散了好些。敏君瞅著孟氏笑完後臉上略有些倦怠的神色,又想著碧痕到底過世不久,繁君先前勉強裝著歡笑之態,這會子也怕多有些撐不住了,便再輕聲說了兩句話,就與繁君一起退了下去。


    徐允謙見著自家兩個女兒都下去了,轉頭看著孟氏眉眼間遮掩不住的倦怠神色,便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柔聲道:“瑛娘,你且安生睡一會吧,旁的事,還有我在呢。”


    孟氏聞言,由不得心裏微微一顫,忽而記起當年一針一線親自做著紅嫁衣的心情,那般羞澀,那般期待,她曾經以為自己忘卻了當時的心情,現在方才知道。那不是忘卻,隻是被一樁樁一件件的事磨去了,藏在心底。而現在,它又是隱隱抽出枝芽來……


    敏君最後一眼瞧到了徐允謙的舉動,她垂下眼簾,沒有說什麽話,隻是若有所思轉頭在繁君身上凝視半晌,看著她雖也見著了,卻一絲情緒也沒有的側過臉去,唇角微微動了動:“繁君……”


    “姐姐,可有什麽事?”繁君靜靜回過頭,眉眼安然,仿佛是一朵風中綻開的花,雖然嬌美秀麗,卻又透著一絲別樣的脆弱:“若是沒事,我想回那邊的宅子裏去。”


    “你身子也不大好,何必這般折騰。若是姨娘見著了,心裏也不會好受的。”敏君停下步子,看著獨自靜靜站在一側的繁君,眉眼舒散:“若心裏頭真真磋磨不過,何不去大哥那裏走一走。我想著他大約也盼著你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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