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容這幾句話前言不搭後語,周柏低頭看他,俯身貼上他麵頰。 程容口舌頓住,後麵的言語就像被抽幹剔骨,再淋上化骨綿散,通通吞回腹中。 久違的溫暖蓄滿全身,緩緩彌漫在空氣裏。 不再是冷冰冰的話語,不再是若有若無的試探,也不再是……從櫃縫中看到的,修羅一般的臉。 牆麵的鍾聲準點報時,一下一下,像鋼錘砸上心尖。 程容驚嚇過度,猛然彈起半身,又被周柏按住,輕輕壓回床上。 一個小時到了。 木黑黑還沒完全安靜。 程容像個在斷頭台上,即將被淩遲的犯人,他瞪大眼看著鍾表,眼珠要瞪成銅鈴,從眼眶滾落下來。 “別怕,別看”,周柏一手蓋住程容的眼,一手按住程容腹頂,“我們一起努力,再給它一點時間……你告訴木黑黑,等他出來,周爸爸教他踢球,帶他參加世界杯去。”第52章 程容懷疑自己又幻聽了。 一定是因為太痛了,痛到超過忍耐的極限,大腦分泌出某種物質,讓他陷入迷幻的美夢裏。 滾圓肚腹像搖晃的水球,在周柏掌下輕搖。程容滿頭冷汗,青筋快爬到臉上,脖頸像條將折的弓,弓骨從頸椎延長到腳尖,他被抻成硬邦邦一塊,動一動咯吱作響。 周柏焦急抱起程容半身,掌心拍他臉頰,摸出滿手冷汗:“容容,容容,乖,放鬆,別繃身體,放鬆放鬆。” 在他接連不斷的勸哄中,木黑黑率先感知到爸爸的情緒,它慢慢平靜下來,不再折騰程容。程容鬆懈下來,勉強睜開汗水覆蓋的眼睫,蔫巴巴向周柏偏頭:“親我。” “什麽?” “我說”,程容努力撐開嘴唇,觀察周柏的表情,擠開討好的笑,“求你啦,親親我。” 周柏微微俯身,親吻程容臉頰。 程容費力躲開,明顯很不滿意:“不要親臉。” 周柏轉而去咬程容耳朵,程容尋到時機抻長脖子,賭氣咬住周柏嘴唇。 周柏被叼住上唇,一時間躲也不是逃也不是,尷尬定格在那,程容趁機頂他牙關,和他交換冰涼的吻。 一吻過後,程容心滿意足躺回枕上,舔舔唇上幹皮:“周公,可以了,快讓我醒來吧,木黑黑還等著我呢!” 他說著讓我醒來,可仍緊緊閉著雙眼,慘白圓臉皺成一團,像被抽幹水分的花苞,不敢期待雨露,怕被潑上硫酸。 周柏既心疼又無奈,他幫程容擦掉滿臉的冷汗,程容沒法裝作入夢,奮力把頭把枕頭裏埋:“木白白...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真的對不起。” 千言萬語匯聚於心,可他隻能說出一句對不起。 周柏深吸口氣,壓回探到喉口的哽咽,把程容抱進懷裏:“沒關係。” 三小時後。 程秋派來的人趕到時,掩在林間的小醫院已經人去樓空,程秋得知這個消息,抬手掀翻桌子,筆筒鋼筆劈裏啪啦往地上扔,手機直接甩向房門,發出砰一聲巨響。 三助忙小跑進來,彎腰撿起手機,小心翼翼靠近程秋:“程董,有什麽我能做的?” 程秋向後靠上椅背,眉毛皺成一團,把手裏的筆往地上砸:“抱怨和後悔都沒有用,當務之急是解決問題。你和一助說,讓他多派幾個人去我母親那,記錄談判過程,實時匯總資料,給我和周柏各傳一份。” 三助有些疑惑:“呃,不派人不去追他們麽?” “追,當然要追”,程秋輕嗤出聲,“當著我的麵,拐走我弟弟,他以為我程秋多好欺負?感情這東西虛無縹緲,別提一個沒出生的小孩,即使出生了又能怎樣,不在父母身邊養著,時間久了,連陌生人都不如。再者說,誰知這小孩有沒有基因缺陷?生出來若是個藥罐子,程容要被他拖一輩子?” 無辜的三助承擔了劈頭蓋臉的詰問,最會辦事的一助二助都不在,她平時也就端茶倒水,根本不懂怎麽安撫程秋:“那,程董,我、我給您續杯茶水?” 程秋擺手讓她出去,自己起身披衣往二樓走,邁上樓梯沒走幾步,一隻小鳥從樓上飛來,嘰嘰喳喳向她撲去:“媽媽媽媽媽媽,想你媽媽,媽媽抱!” 程秋抱起女兒,小姑娘柔嫩的臉貼她頸邊,嘴唇像積聚的雲,落下急雨般的吻。 程秋輕輕合眼,用力抱住女兒,像要把女兒嵌進懷裏。 她能理解程容的想法和決心。 但他是她的弟弟,她不能任由程容胡來,任程容把他自己和家人,都拖向未知的深淵。 程容躺在顛簸的車上,卻並沒感覺到搖晃的痛苦。 他幾乎被裹成一個被團,柔軟棉絮將他圍在中間,腿上和腰後都墊了枕頭,肚皮旁好像還有個熱水袋,木黑黑可能感受到了熱度,在他肚裏睡得香甜。 程容艱難伸手,在腿根摸了一把,那種黏膩的濕潤終於消失,他長長舒了口氣。 “醒了?” 周柏偏頭看他,眼下掛著濃重的黑眼圈。 “木白白...去哪裏?” 程容被綁的像一隻繭,胳膊都伸不出去,他隻能用力扭頭,看前照燈圈出的一小塊地麵。 “私奔啊”,周柏故作輕鬆的笑,“帶你私奔到月球,你耕田來我織布,好不好?” “好”,程容傻乎乎點頭,“但我不會耕田,我隻會在花盆養土豆,你吃土豆泥嗎?” 還沒等周柏回答,他就眼前發暗,迷迷糊糊昏睡過去,他可能睡過了晚上、睡過了白天,再醒來時已是黃昏。他的頭枕上周柏大腿,周柏幫他扶著肚子,為他承擔大部分壓力。 周柏靠在後座,同樣疲憊的閉著雙眼,一手搭在程容腹頂,時不時下意識撫過,咂咂嘴再沉入夢境。 程容艱難的在後座翻動,挪動半身向前蹭蹭,艱難從白繭中抽出手臂,勒緊周柏的腰。 周柏很快清醒過來,抬手捏捏程容後頸:“不舒服?” 程容沉默搖頭,甕甕的嗓音從唇邊漏出:“木白白,我想出去,我想去外麵躺著。” 在車裏悶的久了,確實空氣不好,周柏扶程容下車,在地上鋪一層厚毯,讓後者躺在地上。 清新的空氣沁入鼻端,程容貪婪汲取草葉的清甜,抬眼仰頭看天。 落日的餘輝鋪滿天空,半人高的草被浸出蜂蜜般的深橘,叢叢向遠方延伸。目之所及是浩浩蕩蕩的白雲,片片飄向蒼穹之巔。 “木白白。” “嗯?” “遠處的那些...是什麽?” 周柏抬眼向那邊看,太遠了也看不清:“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麥穗吧。” “你老家是什麽樣子?”,程容的思維飄到遠方,又回到周柏身上,“和這裏像嗎?” “沒有這裏漂亮”,周柏的胳膊墊在程容耳下,哄小孩似的,騙程容來舔糖果,“但比這裏更適合生活。我老家有茂密的森林,還有串流不停的小溪,每到夏天的時候,孩子們摘了西瓜在河裏泡,他們自己也脫的光溜溜,噗通噗通跳進河裏玩水,玩到晚上快開飯了,再上岸摔開西瓜,吃的滿臉紅湯。你看過宮崎駿的龍貓嗎?兩個小孩居住的地方,和我老家很像。” 程容聽的口中流涎,舔動幹裂唇皮:“我也...想吃西瓜。” 口中突然一酸,一塊陳皮落入口中,程容下意識咀嚼,呆呆看向周柏。 周柏趴在他旁邊,又給他喂了口水:“西瓜太涼,你暫時隻能望梅止渴了。” “等我、等我卸了貨”,程容僵硬咀嚼口中的東西,想了又想、忍了又忍,憋住直躥喉口的酸澀,“你帶木黑黑,回你老家看看吧。” 讓木黑黑替我...過去看看。 這句話被程容咽在喉口,怎樣都不敢說,可驚惶委屈的淚水,還是層層疊疊湧上,將睫毛沾的透濕。 “這小子,在肚子裏就這麽能鬧,出來肯定是混世魔王”,周柏抽過紙巾,幫程容壓幹眼角,“回老家還不容易?等木黑黑順利出生,你也養好身體,咱們一起回去。” 兩串淚水從眼角落下,程容抽抽鼻子,勉強擠出笑容:“你客戶,都跑光了吧。” “對啊”,周柏摸摸程容的臉,替他把眼淚抹幹,“你客戶也跑光了吧?挺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沒有我們容容,我也沒法認識他們。等回去重新出發,你還得給我牽線搭橋。” “我還有、還有好多事想做”,程容眨眨眼,淚水好像小溪,蜂擁沾滿整張麵容,“想去你老家看看,想去見你爸爸媽媽、想給你弟弟帶禮物、想和媽媽說我好想你、想讓媽媽給我做飯、我都隻在電視上見媽媽,我想謝謝她生下我,懷我這麽辛苦,可她還是生下我,她當年沒有打掉我,我也不想打掉木黑黑,我現在是個怪物,我好害怕、木黑黑會不會也是怪物,都怪我,如果我不這麽衝動,如果你找代孕找領養、找女孩子結婚,就不會認識我,你不該喜歡我,這樣、這樣...” 這樣即使我死了,你也不會難過。 這是程容掩埋在心底深處的恐懼。 他心裏是如此矛盾焦慮,甚至演化出自暴自棄的痛楚。 所有人都不想要木黑黑時,他滿腦子都是保住木黑黑,所有的惶恐被他抽幹了壓扁了,狠狠埋在心底。 現在周柏站在他身邊了,對他許以重諾,允他讓木黑黑來到世間。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這對世上大部分家庭來講,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可對他來講,卻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木黑黑畢竟長在他肚子裏,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木黑黑這個小小的入侵物,汲取了他多少營養。 這個通人性的、聰明又狡猾的小東西,伸出渾身上下的觸角,用父親的血肉滋養自己。 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基因的本能是保全自己。 直到此時此刻,揪心的恐慌遠去,程容才真正發現,他不敢用生命做賭注,賭一個和和美美的結局。 他已經無法扼殺木黑黑了,可這對木白白來說...太殘忍了。 “你到底,喜歡我哪裏”,程容語無倫次嘟囔,抓過周柏的手,牢牢捏進掌心,“你別喜歡我了,你去喜歡別人吧,你也有好多事要做,你好厲害的,你有好多夢想,你以後還要開學校、還要做事業、等你老了,可能還會給慈善機構捐款,好多人都需要你...” “...比你更需要我?” 周柏捏住程容下巴,看進程容眼底,仿佛要把程容掩蓋起的惶然,一絲絲抽拉出去:“程容,這些你想象中的人,比你更需要我?” 程容像被大錘揍了一記,他猛然閉眼,甩開周柏的手,死死攥緊掌心。 周柏沒有動彈,仍保持原來的姿勢,兩秒後程容睜眼,像一隻小小的炮彈,直砸進周柏懷裏。 他勒緊周柏的身體,像個雨夜求得庇護的旅人,摟住大傘不肯放手。木黑黑被夾在兩人之間,興奮在肚裏伸手伸腳,輕踹程容肚皮。 “容容,什麽都不要想,也不用自責”,周柏拍拍程容後背,揉揉程容頭發,“生活的本質就是無常,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承擔該承擔的責任。” 他們在涼涼的夜風中,躺到天色變暗,一輪圓月高高掛起,雲朵和星子匯聚於天。 周柏的手機不斷發亮又變暗,程秋的人給他發來一條又一條消息,實時播放談判進展。談判狀態一直膠著,雙方互不相讓,車輪戰似的來回試探,周柏不想在程容麵前總看手機,又不想漏過任何一條信息。他有些心神不寧,眼睛大部分時候落在程容身上,時不時也向屏幕上飄。 夜風驟起,周柏想扶程容起身,口袋裏的手機向外一滑,程容眼疾手快把它抓住,剛想往眼前搶,就被周柏握住手臂。 程容不依不饒,抓住手機往眼前挪,這次還動不了,他心裏焦急腹底發疼,驟然彎曲身體。 “怎麽了?”,周柏忙扶住程容。 “木白白,我一口氣順不下來,肚子疼的厲害”,程容不知哪來的力氣,抓緊周柏手臂,臉色雖然蒼白,神情卻十分堅定,“你給我看看手機,不然別想讓我...離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