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擊聲帶走最後的理智,極度恐慌讓他控製不住自己,啜泣喘息再壓抑不住,從喉口囫圇噴出。  幾人的動作瞬間停止,他們麵麵相覷,驚異瞪大雙眼。  程容條件反射閉眼,等待他們拉開櫃門,將他揪出來綁起,塞進車裏帶走。  等了半分鍾也不見破門,他忍不住睜眼,見幾人齊齊轉頭往樓上看,視線集中於窗外的土地。  程容先是懵了,隨即靈光一閃,想起方文的安排。  方文當時讓他危險時刻藏到這裏...然後是怎麽說的?  想起來了,方文說在外麵埋過一排音響,他在櫃裏發出的聲音,會被全部收攏,並在窗外揚聲釋放...造成他躲在外麵的假象。  這兩聲喘息過後,隨即響起的是急促的腳步聲,踩著落葉往遠方跑,幾個人再蹲不住,爭先恐後往樓上躥,沿聲音離開的方向,急速狂奔追去。  隻有周柏沒動。  他眉頭收攏,半跪在地,屈指彈彈櫃頂,彈出沉悶嗡鳴。  兩人隔著薄薄一片板,在縫隙中相互對視。  程容知道周柏看不見他。  但看不見,不代表沒法感知。  程容把手挪上小腹,盡力調整呼吸,後背向後輕靠,讓自己貼上櫃邊。  周柏麵無表情蹲在那,指骨在櫃頂連續敲擊,彈出規律悶鳴。  這聲響如死神扣門,逼得程容大氣都不敢出,他手指痙攣成拳,死死抓住腹上布料。  小腹不規律上下彈動,衣服被揉的破爛不堪,濕的能擰出水來。  周柏足足敲打半分鍾,才緩緩起身,沿長梯攀爬上去,深一腳淺一腳離開小屋。  程容猛然呼出口氣,但他同樣知道,引他們離開隻是一時之計,等他們發現不對,氣急敗壞趕回來,肯定會把這裏翻的底朝天,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十分鍾後,他悄悄推開櫃門,從滿地藥罐裏揣走幾瓶急需的。他趴在窗邊看四下無人,彎腰躬身溜出小屋,向反方向瘋狂跑去。  他知道自己身體狀況太糟,情緒不好吸收不到營養,躲躲藏藏的日子過久了,即使沒有外界衝擊,他也保不住小孩。  他必須找個安全隱秘的地方,好好吃飯好好休息,最重要的是吸收足夠的營養,讓小孩熬過最危險的成長期。  老家附近有一片山區,要坐大巴再做黑車,最後一段路是凹凸不平的土地,越過這裏會有成片的村莊,那裏的人以放羊為生,家家戶戶掩進崇山峻嶺,對那裏不熟的人,肯定難以想象,他會離開物資豐富的大城市,跑去人跡罕至的小鄉村過活。  程容離開老家前偷偷買來頂棕色假發,是那種回收的二手貨,磨損的足以以假亂真。他這段時間瘦的厲害,臉頰凹陷雙眼無光,再抹黑臉戴上假發,看上去就像回鄉的務工人員,幾乎不會引人注目。  他一路大巴倒公交,公交倒黑車,到最後凹凸不平的那段路時,他被顛的惡心欲嘔,實在忍耐不住,隨便找個地方下車,扶住身邊的樹幹,拖著沉重的腳步,踉蹌往最近的村莊挪。  進去之後怎麽說呢?  為了抓住遠去的神識,程容強提心神,迷迷糊糊想著如何自我介紹。要說自己是外地的務工人員,被傳銷組織騙到這裏,好不容易逃出來,卻撞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食物和錢都被混蛋組織搶走,他現在身無分文,腹中饑餓,願意靠苦力賺碗飯吃,多重的活都能幹,隻要能吃口飽飯...  前行的腳步被石頭絆住,程容腳趾被磕的生疼,卡在原地咬牙緩和,竟發現自己正在上坡,手裏抓住一叢草葉,掌心被割的鮮血淋漓。  怎麽回事...  這些草...太脆弱了。  一扯就會斷裂。  程容的動作跟不上神經,他眼前天旋地轉,僅存的意識隻夠他勉強軟倒,卻控不住翻滾的身體。他胡亂抓緊岩石,沿土坡滾了兩圈,肩膀撞在樹上,憑最後的力氣止住落勢。  小腹生疼眼前發黑,從未有過的體力消耗,讓程容撐不起精神,他像個耗電過久的機器,用光電源散開零件,破碎在廣袤山林裏。第47章   程容再醒來時,看到的是灰黑一片的天花板,那塊板被做飯的油煙熏染太久,留下的顏色滿是灰黑,像被人用墨潑過,又用腳碾壓,抹出斑駁汙痕。  身下的床褥也有些粗糙,蓋在身上的被子起了球,觸上手臂有些麻癢。  鼻尖縈繞淡淡的皂角香,想來這些被褥也被仔細洗好曬幹,才蓋在他的身上。  程容慢慢抬眼,在四周環繞一圈,這裏稱不上家徒四壁,但也絕不富裕,脫落的牆皮被膠帶黏著,牆麵上是成片的榮譽獎狀,三好學生優秀中隊長等拚成壁紙,貼滿整片牆壁。  床邊的桌子上放著一杯水,上麵還冒著熱氣,想來也是剛剛晾好,程容咬牙鼓舞自己,半分鍾後兩臂用力,撐起半身,讓後背靠上床頭。  小腹還有微微的隱痛,但好在不算強烈,他緊閉雙眼,伸手在腿根摸了一把,沒在手上看到血跡,才心神一鬆,長長吐出口氣。  木黑黑已經足夠堅強,他也要同樣努力。  衣服沒有換過,隻是扣子解開幾個,讓他能順暢呼吸。  程容喝口水潤過嗓子,扶著床頭緩緩起身,逼自己站直身體。  房門被悄悄打開,一位綁灰頭巾、拎著熱水壺的女人進門,見他醒來張大了口,口裏能塞兩個雞蛋,同時聲如洪鍾,幾乎震破耳膜:“大娃蛋,嫩咋起來了哩!快回去平著,額給嫩端飯!”  她力大無窮,兩條手臂綻出肌肉,程容在她麵前比雞仔還嫩,被輕鬆揪住後頸拎起,塞回被褥裏去。  她幫程容掖好被角,風風火火來回,像伺候坐月子的女人,給程容架好桌板,擺上滿滿一桌飯菜。  “大娃蛋,嫩是額們的福星哩!”,她興高采烈坐上床沿,給程容碗裏夾菜,“不知咋的,平時趕集的人過來,來額們這都不剩啥了,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把你背回來放著,再出去時候,趕集的貨都來了,還說附近的集壓貨太多,菜肉都快爛了,非要全送給額,額來回拉了幾趟,夠家裏吃足半年!額說夠了夠了別塞了,他說不行貨還壓著,隔幾天還來送,嫩說嫩是不是福星!”  “我...”,程容剛醒頭暈腦脹,有點跟不上她的語速,準備好的那套自我介紹,也好似被綁好發射升空,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愣著幹啥呀娃蛋!”,她粗眉倒豎,急不可耐嚷嚷,“快吃,可香了!”  程容腦子轉不過來,但味蕾已蠢蠢欲動,麵前的食物不算精細,但混著山間獨有的清甜,同樣令人食指大動。麵前這盤炒蛋澄黃誘人,甚至透出一抹深橘,是市裏少見的,散養土雞蛋透出的顏色。  麵前一桌都是農家菜,土雞、芋絲、茄子和魚應有盡有,但每樣隻有一人份,吃幾口還意猶未盡,筷子又得往旁邊伸。半小時後,桌上的飯菜被洗劫一空,程容摸摸滾圓的肚皮,滿足的長呼口氣。  太舒服了。  好久沒睡過這樣安穩的覺,沒吃過這樣一頓飽飯了。  似乎睡眠充足心情穩定,肚裏的小東西也沒鬧騰,而是乖乖蜷縮在那,默默汲取營養。  往常吃過飯挺不了幾分鍾,就會全部吐淨,程容這次屏氣凝神坐著,足足等了半個小時,消化道依舊平靜,半點反應都沒有。  ...怎麽回事。  居然存住了食物?  程容自己都不敢置信,小心翼翼彎身看肚子,默默在心裏問它:“木黑黑,你怎麽這麽聽話?你喜歡吃這些嗎?”  木黑黑生性傲嬌,在可理可不理的時候,向來不會理他,程容早有心理準備,剛抬起頭來,就見女人又給他端來一海碗熱奶:“娃蛋快喝,這是額剛進牛欄擠出***,新鮮著呢,可補了!”  程容實在喝不下去,忙抬手推拒:“真的喝不下了,確實喝不下了,姐姐您貴姓?我身上實在沒錢,不知道怎麽感謝您,您看看,家裏有什麽活我能幹的,我全幫您幹,我不要工錢,隻要能填飽肚子...”  女人不依不饒,仍把海碗推向程容,嗓音提高八度:“額叫玉燕,大嫩兩輪都多,叫啥子姐,叫燕嬸就完了!你個娃蛋,毛都還沒長齊,提啥錢不錢的,額有個小娃蛋叫大寶,小時候不管考啥,分都可高哩,上了初中突然掉鏈子,啥啥都考倒數,額看嫩特有文化,教他念念書...”  一道聲音從門外傳來,比玉燕嗓門還大,成功切斷了她的演講:“媽!我餓了,鍋裏沒飯!”  “額來了,嫩等著!”  玉燕風風火火去給兒子做飯,叫大寶的男孩席地而坐,從包裏掏出幾個鉛筆盒,在手裏嘩啦啦轉,裏麵好像有螞蚱在蹦,他玩的不亦樂乎,看程容出來,嚇得從地上彈起:“你幹嘛一聲不吭站在那啊,扮鬼嚇唬誰呢!你是誰啊?媽,他是誰啊?我沒這號親戚吧?”  “我被騙到傳銷組織,逃出來回不了家,暫時也不敢回家”,程容扶著腰,慢慢坐到他身邊,“想在這住一陣子,等風聲平息再回去。”  大寶撇撇嘴,滿不樂意衝他媽喊:“媽,你又愛心泛濫撿人回家,要是被老頭子逮住了,非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廚房傳來碗盆碎裂的聲音,看來這話對玉燕衝擊不小,兩分鍾之後,廚房繼續傳來炒菜的聲音。  沒等程容開口詢問,大寶自己一股腦說了,竹筒倒豆子似的停不下來:“老頭子是我爸,但我不想認他,吃喝嫖賭樣樣都沾,正事好事啥啥不會,每次輸的剩一條褲衩,就哭哭啼啼回來找我媽,不給錢還打我媽,早不想讓我媽跟他過了,我媽可倒好,哼,誰說都不聽,那句話叫什麽來著,對,秋後的螞蚱,都往一根繩子上拴。”  玉燕端著一托盤的菜,挨個往桌上擺:“大寶嫩說啥呢?有嫩這麽磕磣自個老子的嗎?這次測驗嫩打幾分啊?”  大寶被捏住軟肋,再不敢開口,再加之腹中鬧饑荒,也沒心情和他媽拌嘴,忙忙活活上了飯桌,狼吞虎咽往肚裏塞飯。  玉燕話說出去沒得到回應,火力向程容轉移:“大娃蛋,嫩也跟著多吃,額出去幫老王姐摘菜,夜黑哩回來,嫩和大寶好好看家!”  她不等程容回話,回屋提著一籃子農具,風一般消失在門口。  大寶肚子餓的厲害,但是邊吃邊玩,吃幾口就飽,他吃著吃著想起什麽,抬頭問程容:“哎,傳銷是啥子玩意?”  相識短短半個小時,程容就看出來,燕嬸已經給大寶提供了,她能力範圍內最好的教育。  大寶的普通話字正腔圓,隻隱隱帶些方言,若沒有長期係統性的學校學習,肯定達不到這種程度。  程容撓撓頭毛,心想怎麽給他解釋:“怎麽說呢,就是我被騙到一個組織裏,以為能賺大錢,可是他們非但不給我錢,還不給我吃飯。我還要給他們錢,沒錢就要挨揍,你看我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都是被他們打出來的。”  程容這一路風餐露宿,他皮膚白容易留印,兩條露出的胳膊青紫交加,倒真像被人打過幾頓。  “喔”,大寶嫌棄掃他一眼,撇開腦袋,“這麽大人了,還能被騙到那種地方,腦子真笨。”  程容:“...”  這小子真是什麽話都敢說,又早熟又欠揍,怪不得把燕嬸氣得跳腳。  “哎,我要看動畫片”,大寶玩了一會又餓了,重新埋頭苦吃,用眼神指揮程容,“你幫我開電視,調到動畫頻道。”  說是電視,但好像是二十年前的款式,光打開都要半天,還沒等畫麵出來,牆角的喇叭突然炸響,而且這喇叭不止屋子裏有,整個村莊都豎著不少,它們迎風而立,同時循環播報:“各位村民注意,各位村民注意,最新播報一條懸賞信息。男,二十五歲左右,身穿白色上衣藍色短褲,身材臃腫腹部凸出。如有提供信息者,獎勵十萬現金。如有發現此人並上報村委處者,懸賞一百萬現金,此人照片由村委部發到各人家中……”  前麵話音未落,後麵有人急匆匆捧著照片,囫圇往屋裏甩:“就是這些!”  那人忙著往下一家跑,那些輕薄的紙片天女散花似的飄在屋裏,有一張飄飄悠悠,恰好落進大寶的湯碗。  “額的湯!”  大寶手忙腳亂救急,方言都蹦出來了,心疼的眼淚都要落下,他一把抓出照片,餘光掃過剛想扔掉,卻突然發現什麽,搶到眼前仔細查看。  “嫩...”,他抬起頭來,直勾勾盯著程容,一口飯再咽不下去,飯粒哽在喉口,硬得如同砂礫,“嫩好像...照片上這個人啊。”第48章   “哈...是嗎?可能...比較有緣吧。”  程容僵硬扯動嘴角,思考怎麽逃跑。  經曆一波三折的逃難過程,他已失去自怨自艾的想法,一有事情不再哭天抹淚,而是迅速思考如何應對。  大寶仔細盯他一會,重新低頭看照片,不屑把照片丟開:“你這人這腦子,都被騙進那什麽傳銷組織了,還想讓自己值一百萬?想的美哦。”  他端起湯碗,搖搖晃晃進廚房換湯,留程容一人呆在原地,俯身撿起照片。  ...他明白,為什麽大寶認不出他了。  這張照片,是他發給姐姐程秋的唯一一張照片,他十三歲時的照片。  當時父親難得空閑出時間,帶他出去閑逛郊遊,他興奮的不能自已,偷偷用父親當背景,連拍幾張自拍,挑出笑的最燦爛的,分別發給了母親、哥哥和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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