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寒話音一落地,不散就急忙反對道:“大哥,話不能這麽說,親戚之間正常的走動有何不妥?大嫂,您說呢?”


    輕寒看一眼一臉急色的不散,沒有錯過不散眼裏的熱切。這是急著和日本軍方扯上關係,他想幹什麽?輕寒眼底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惱怒,臉上卻隨即換上一副溫潤親和的笑意。目光轉向雅子,一副無奈卻又表現出對自己兄弟的寬容友愛,柔聲說:“雅子,三弟也是想著兩家人多走動走動,絕沒有別的意思。”


    不散聽了這話,臉色一變,現出懊惱的神色。


    雅子柔柔一笑一臉歉意的看看不散,然後瀲灩的杏眼看著輕寒,恭順的答:“輕寒哥哥,三弟的意思我明白。可如今正是敏感時期,城外的具體情況我們不了解。到北平以後,我也隻是在婚禮那天知道哥哥參加了我們的婚禮。我認為,還是再等等。”


    輕寒笑了,心下極為滿意。雅子,果然聰慧,單憑自己隱晦的語氣,就能明白意思。


    不散急切的樣子讓輕寒又一次仔細審視一下這個弟弟。多年不見,巨大的變化令人驚歎。如今看來,已經是徹頭徹尾的走狗模樣,而且是從骨子裏透出的奴顏。


    輕寒的目光從不散身上移到二弟西風的臉上。


    西風眉頭緊蹙,顯然不同意不散的意見。硬郎的五官透著堅定,眼底更是決然和正氣。


    輕寒笑笑問:“西風以為如何?”


    西風掃一眼輕寒,隨即看著父親說:“父親,沒有國哪有家?”


    上首的老爺正饒有興趣的看著兄弟三人,沒想到二兒直接問自己。眼底的戲謔更甚,慵懶端起茶杯,呷一口涼茶,幽幽開口:“這話怎麽講?”


    “朋友才送兒子一本《西方簡史》,這幾日無事,兒子倒是仔細讀了幾頁。五百年前,有一個喜歡航海的歐洲人發現一塊新大陸,當他好奇的踏上這塊神秘的土地時,當地的居民熱情的招待了他。他們用自己認為能拿出來的最好的食物和美酒歡迎這來自遠方的客人。載歌載舞,盛情款待。可這樣的熱情卻毀了整個部落。當這位自詡文明人的歐洲人再次踏上這片土地時,不是去感恩的,而是帶著槍支和嚴酷的製約。他近乎苛刻的剝削那些曾經熱情款待他的土著人,殘忍的傷害他們,奴役他們,把他們作為可以買賣的商品,隨意決定他們的生死和命運。短短的五百年,這塊新大陸原有的居民所剩無幾,有幸留下來的也是沒有任何自由,吃不飽穿不暖,每天有幹不完的活,命不如一條狗。父親,兒子有些不明白,正好請教一下父親。如果五百年前,他們毫不猶豫的殺死這個闖入的外來者,他們的命運還會如此淒慘嗎?”


    西風慷慨激昂的聲音回響在前廳,老爺微微眯起了眼,慵懶優雅的神態似是未變。但熟悉父親的輕寒卻看出,父親內心巨大的震動。


    老爺這次沒有端起茶杯,而是用修長的手指輕叩小幾。沉默的大廳裏,木質小幾發出清脆的響聲。一下一下,直如人心。


    大管家老福子睜著一雙驚詫的老眼,仔細打量著二少爺。這樣憂國憂民的二少爺,一點也不亞於驚才絕豔的大少爺。老福子突然潸然淚下,抬起衣袖擦擦眼角的濕意,心中暗自低語,耿家兒孫不負祖宗啊。


    老福子身後的耿二繃著一張萬年不變的忠厚老臉,一雙老眼卻起了波瀾。男兒,本當護家衛國,這才是老太爺的孫兒,老爺的親兒啊。


    輕寒心中卻掀起不小的波瀾,側目仔細看著西風,緩緩出言:“二弟,彼不是此,無可比性。”


    西風嗤笑一聲,根本不看輕寒,兩隻眼睛緊緊盯著父親。


    老爺終是停下,環視一圈,淡淡的說:“這本書拿來為父閑暇時翻翻。”


    一直沒出聲的曼妮嬌笑一聲開口說:“父親,您今兒是想給耿府以後定個調調,對吧?”


    老爺俊目一閃,瞧著漂亮的女兒,收起了看兒子時的戲謔,語氣和煦。


    “哦,曼妮有何看法?”


    曼妮嫣然一笑,伸手撩了一下額前的卷發,帶笑的眼睛掠過對麵的幾位哥哥,最後落在三哥不散的臉上。毫無顧忌的盯著三哥不散的眼睛,收起笑意,豔麗的臉上少有的嚴肅深沉。


    “三哥,您不會以為大哥娶了日本嫂子,咱耿家人從此搖身一變,就成了日本人吧?”


    不散鄙夷不屑看一眼曼妮,有些惱火,語氣衝衝的說:“胡說什麽?耿府自然還是耿府,無非是跟大嫂的家人多走動走動,親戚之間有什麽錯?一個女孩子家家,成天沒個女兒家模樣,這些事就不用瞎操心了,管好你自己。”


    曼妮臉一變,冷笑一聲看著不散,口氣裏全是冷嘲熱諷。


    “女兒家怎麽了?我耿曼妮也是中國人,耿家的子孫。既然是耿家的人,就有發言權。我卻不知道,如今耿家是三哥做主。父親尚且未發話,三哥就做主了。以後,我這耿家的女兒是不是連門都不能進了?”


    “越說越沒譜,誰說不讓你進門了?我隻是提醒你,女孩子家家的,還是少摻和外麵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安分點最好。”


    曼妮漂亮的大眼睛瞪了起來,連聲冷笑。


    “安分點?耿不散,東三省的老百姓哪個不安分?濟南府的老百姓哪個不安分,日本人可是放過他們了?整個村子想燒就燒,老老實實的老百姓想殺就殺。他們倒是安分了,等待他們的仍然是流離失所,朝不保夕。耿不散,請你告訴我,那些死在日本人槍下的老百姓,那些被日本人殘酷殺害的中國人,他們有什麽錯?這是中國,你腳下踩著的是祖祖輩輩,刻著中國人血肉的土地,憑什麽受日本人的氣!”


    “你,簡直不可理喻。現在說的是耿府的將來,你說那些有的沒的幹什麽?跟耿府有什麽關係?而且言過其實,日本與大滿洲帝國是友國,怎麽可能?人雲亦雲,最不可取。你如此誇大其詞,不利於兩國之間的邦交。而且,你置大哥和大嫂於何地?”


    曼妮起身殺氣騰騰走到不散麵前,目光如刀子一般直視不散。


    在這樣令人心生寒意的目光注視下,不散不由自主的往後躲了躲。身後的椅子背輕微的隔了一下脊背,不輕不重的疼痛倒是提醒了不散,眼前不過是一個毛丫頭。醒過神的不散惱羞成怒,厲聲說:“回去坐好,一點規矩都沒有。什麽時候耿家的家教容得了你這般無禮!”


    “真是可笑!耿不散,你那身軟骨頭真正的不像是耿家人,耿家上數三代都沒有你這般奴顏婢膝之人。”


    “我是不是耿家人,還輪不到你分說。父親,曼妮越發的不像話了。”


    老爺興致正濃,一雙俊目來回在兩人身上睃視。三兒突如其來的甩鍋過來,讓老頭子心下遺憾,看不成戲了。


    老爺不自然的收起看戲的心情,尷尬的咳嗽一聲,慢條斯理的端起茶碗,放在嘴邊,兩隻眼睛卻偷偷瞧著兩人。結果老爺更尷尬了,三個兒子並女兒曼妮,八隻眼睛都盯著父親看。隻有日本媳婦低垂雙目,似是聽不懂兩人之間的爭吵。


    老爺穩了穩心神,放下茶碗,繃著臉,故作嚴厲的訓斥曼妮:“胡說什麽呢?這話你一個姑娘家怎麽能隨便說出口?”


    曼妮怎能看不透老爺,一眼就知道老爺故作的嚴厲。


    曼妮恭敬誠懇的對父親說:“父親,如今國將不國,日本人狼子野心,其心可誅。耿家曆代忠良,怎能坐視不理!”


    不散笑出了聲,嘲諷著說:“大日本帝國船堅炮利,來勢洶洶。國民政府都無能為力,就憑你一介女流,也妄想跟大日本帝國作對!父親,您一定要三思。正如大哥說的,耿府幾代人的心血,絕不能毀於一旦。”


    曼妮麵向父親,義正言辭的說:“父親,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國之不存,何以為家?衛國禦敵乃吾族之責也。”


    曼妮這一番話慷慨激昂,義正言辭,一身正氣。


    老爺全身一稟,全無慵懶戲謔。微微眯眼,知道這個女兒變了,沒想到變得如此令人驚歎。可惜了女兒身,若是男兒,必不輸男兒。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國之不存,何以為家?衛國禦敵乃吾族之責也!


    老爺真想拍案叫絕,此女大誌奇才!


    電石火光之間,老爺掃一眼三兒,眼底閃過莫名的光芒。複又恢複慵懶戲謔,一副你們演我看,越激烈越好,老爺我看戲絕不嫌戲台高。


    老爺慢悠悠的開口:“為父老了,外麵那些事為父看不透亦看不懂。耿府是要靠你們的,今兒我看也是商量不出個子午卯寅來。不急,有的是時間,你們呐都好好踅摸踅摸,早晚得出個章程。”


    老爺打個哈欠,伸伸懶腰,擺擺手說:“散了吧,為父累了。”


    不散眼珠子轉了轉,目光從輕寒身上滑到雅子身上,最終什麽也沒說,跟著大家起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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