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律風身邊,見律風拿出了速寫本,眼神總算欣然許多。即使回國,律風也沒有忘記素描的習慣。站在風聲呼嘯的山頂,每一筆都帶著明暗清晰的墨跡,拖長出自然真實的曲線。“你畫山峰,都比畫的橋好看。”殷以喬的評價向來遵從本心,“就算是越江橋,我也覺得你畫的浮雕,比橋本身更有藝術感。”他的語氣,律風聽出了些微遺憾。從他們重新通話、見麵,律風還沒有如此清晰的感受到,殷以喬的“惋惜”。他一直害怕的事情,依然在發生。隻要他選擇橋梁,必然就無法回避殷以喬的失望。律風筆下生機勃勃的樹木草叢,顯出了一絲潦草淩亂。“師兄,我設計橋梁,又不是為了追求藝術。”他垂眸凝視速寫本,說道:“我隻是找到了更適合自己的方向,你應該為我高興才對。”然而,殷以喬怎麽也不可能為他高興。在c.e,即使律風是沒有名氣的建築師,也沒有任何合作方,敢以七千萬的預算侮辱他。騰龍集團的嘴臉,殷以喬記得清清楚楚。殷以喬帶了這麽久,放在心尖上的師弟,第一次耗費大量心血擔任主設計的作品,被一個毫無眼光滿身銅臭的商人當做籌碼一樣討價還價。他不可能沒有怒氣。也許是他對國內建築行業惡習的排斥,也許是他仍舊想將律風納入羽翼之下。殷以喬直白地說出了心中的想法,“小風,我尊重你的選擇,但是……你十八歲到英國,學了六年的建築,說放棄就放棄了,不可惜麽。”“六年啊……”律風緩緩停筆,呆愣看著眼前深邃的烏雀山。他在英國學習六年,回國兩年,也就八年時間而已,他卻好像過完了一輩子,又重新開始了另一輩子的生活。他認真數著年份,一年一年的往前推算。忽然,他詫異的看向殷以喬,問道:“師兄,十二年前你在做什麽?”“十二年前?”殷以喬努力回想了一下,“我剛進大學,還沒做出過獨立設計,平時隻能幫爺爺畫畫圖紙,看看方案。”十二年前青澀的殷以喬,是律風無法想象的陌生。他對殷以喬最初的記憶,源於一份送往c.e建築事務所的文件。那份文件,是殷以喬簽收的。律風忘了那份文件的內容,也忘了他們詳細的交談,卻永遠記得殷以喬穿著的淺白色毛衣,用溫柔友好的腔調說道:“祝你在英國生活愉快。”“師兄,我第一次見你,到現在,也不過才八年。”律風笑著看向殷以喬,“十二年前,你還沒有成為建築師,我也還沒有去英國留學,但是那個時候,已經有人扛著儀器走進這片深山,像我們一樣爬上頂峰,研究怎麽建成一座烏雀山大橋。”他修長的指尖,捏著筆,讓筆成為他手指的延展。律風輕輕一劃,虛空中就能連起一條從對岸到腳下的直線。他說:“我想建成這座大橋。無論五年、十年、二十年,隻有建成它,其他人十二年來為之付出的努力,才不算白費。”不可能建成的橋梁,凝聚了太多人的期望。這些期望曾經令他沉重,此時,卻成為了他麵對殷以喬的勇氣。律風合上速寫本,勾起淺淡笑意,說道:“師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為什麽要回國嗎?”這個問題,殷以喬追問了許久。從他們分手開始,殷以喬嚐試說服律風,至少留在英國,擁有更好的前程、更健康的工作方式、更舒適的生活環境。而不是回到中國,投入996、007的勞動剝削之中,成為一個理想主義者。然而,殷以喬見到律風坦然的表情,忽然就不想知道了。“這個問題已經不重要了。”他無奈的挑眉,“隻要你還能設計出《山水逍遙》,心思還在建築設計上,你在英國還是在中國,都是一樣的。”“不。”律風搖了搖頭,“《山水逍遙》對我的意義,和橋梁對我的意義,從來都不一樣。”律風看得出殷以喬希望能夠借著這次見麵,將過去的矛盾分歧一筆勾銷。可是,這次是他不想自欺欺人。即使殷以喬不想聽,律風仍是開了口。他說:“當時,我聽說了一座中國橋的誕生,被它感動得徹夜未眠,激動得無以複加。”“我研究了關於它的所有資料,想要設計出像它一樣能夠使我靈魂震顫的作品。”“然而,我意識到它的存在,不是某一個人天才的奇思妙想,而是一群人為了相同的目標,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共同創造的奇跡。它無可複製,任何形式上的改動,都不能挑起我的創作欲望,因為,它是一座橋梁,也隻能是一座橋梁。”這是他們重逢以來,律風對殷以喬說過最長的話。律風語氣平和,從容得不像之前刻意逃避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