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少馨請不起保姆?”“有的有的,保姆一直有的,月嫂也請好了。先生和太太不放心,又是第一個孫輩,惦記得緊。”談家人也不是沒有真心和親情,隻是一點都不施舍給談少宗罷了。祁抑揚又問:“談少宗最近回來過嗎?”阿姨看他一眼,低下頭去:“沒有的。”“他是不是很久沒回過這裏了?”這句的暗示意味更明顯,阿姨看起來有話要脫口而出,下一秒又忍住了。祁抑揚不願意難為她,靜等片刻仍未得到回應後打過招呼準備離開。走出幾步,阿姨叫住他:“祁先生!”她在談家幫傭多年,說實話談太太對她並不差,雖然總是頤指氣使擺出主人架勢,但大部分雇主都是這幅模樣;談太太的長處在於給她的薪酬豐厚,舊衣舊物也都大方送她,女兒剛生小孩沒人照顧,她請了半年長假談太太也答應了。她承情,加上知道替代自己的那位保姆因為長舌遭辭退,她更加注意不對外講這家人的隱私。哪怕見到一些無法認同的事情,也最多跟在家鄉的丈夫和女兒隱晦地講一講,從未在這裏跟別人議論過。但今天家裏誰也不在,問這個問題的人又是談少宗的另一半,她雖然也很難理解兩個男人在一起過日子,但結了婚麽,就是要風雨同舟的。談少宗有接近半年時間沒再回過談家,她再遲鈍也能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更何況談少宗最後一次回家來時她就在廚房備菜,他們的對話她聽得不完整,卻也知道一二。談少宗善良,這在他還是一個小孩兒的時候就表現出來了。家裏人雖然都叫她阿姨,但誰都知道她身份是傭人,從始至終隻有談少宗令她感受到過尊重。“小談先生以前都是一季度回來一次,但最近小半年都再來過,具體是不是有什麽不愉快,以我的身份不好多問。我隻能說,我覺得這些不愉快恐怕不怪小談先生。祁先生,”阿姨又叫了他一聲,“你對少宗好一點吧。”這話聽起來十分耳熟,不久前祁抑揚還在餐桌上這樣囑咐過自己的母親。原來談少宗在這麽多人眼中都是可憐人。祁抑揚以前一直覺得自己對談少宗是很好的,直到離婚之前又覺得似乎並不那麽好。他以他的方式武斷地在愛談少宗,但甚至沒費力氣去了解過談少宗到底要什麽不要什麽。因此麵對阿姨的這個請求,他一時不知道如何回應。見他不說話,阿姨以為是自己講地太突兀不知分寸,又急忙補充:“現在你和他是家人了。你對他來說,我想是不太一樣的,因為之前談先生也安排過他的婚事,他死活不肯答應,鬧得很難看。他雖然有個富貴老爸,但命蠻苦的,這家人都不拿他當家裏人,剛來的時候天天受罪。”祁抑揚知道私生子通常不會被融洽接納,談少馨談少蕊偶爾會當著他人直接在言辭上羞辱嘲笑談少宗,但他總覺得以她們受過的教育,應該不至於真的在行動上對同齡的談少宗有太過過分的惡行。事實上不止祁抑揚不知道,整個別墅區的大人們也是在談家臨時換過一個口風不嚴的保姆後才知道實情。那時候祁抑揚在美國,而岑美倫顯然不會無聊到在越洋電話裏跟自己兒子討論這些不相關的話題。阿姨用到了“受罪”兩個字,祁抑揚覺得追問下去得到的答案也許會令自己無法承受,但他還是問了:“他們是怎麽對他的?”“唉,有些話以我的身份講起來是真的不適合的,但我相信您是出於對他好才這麽問,跟你說應該沒關係的吧。就說小事,多少年前的事了,來的第一天我給他鋪好床,少馨少蕊吃完晚飯就去他床上倒了幾瓶墨水,我不知道的啊,他也沒跟我說,第二天早上來找我問我在哪裏可以洗床單被套,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難受。還有,他去新學校第一天,你們好像讀的同一所學校吧,統一著裝你知道的,他剛來隻領到一套校服和鞋。上學那天早上兩姐妹又一樣的把戲,往他鞋子裏一邊倒了熱蜂蜜,一邊倒了冰可樂。外麵看不出什麽問題,鞋墊都濕透了,黏,還一邊燙一邊涼的。太太看見了沒管,我其實也看見了,但太太不管麽,我也沒有立場去製止,現在想來是對不起他。他後來就穿著那麽雙鞋子去上學了。”阿姨講到這裏甚至開始哽咽。祁抑揚臉上仍然沒什麽表情,他隻是覺得自己站不住,他需要什麽東西來支撐住他。所以在他去談少宗房間的那個下午,他已經自己清洗過染上墨水的床單了嗎?他的房間看起來幹淨整潔,祁抑揚推開門的時候他正在靜靜地給美術書包書皮;他也沒有在被欺負後表現出任何的攻擊性,甚至大方地跟祁抑揚分享他最愛的船模。他表現得非常得體,沒有人知道他在“受罪”。那時候他才十二歲。離開會議室之後他明明什麽公事都沒處理,隻是坐著發愣,不應該覺得累的,但這一刻祁抑揚卻覺得挺直背都很困難。他不知道該跟阿姨說什麽,阿姨沒有幫談少宗一次,他也沒有。他相信了談少蕊的話吧,談少宗缺乏家教,知道有人在等還是要賴床。過了約定的時間好久才出現,竟然既不笑也不打招呼,就低頭沉默著跟在後麵,腳步總是停頓,走得又慢,短短一段距離停下來係了兩三次鞋帶。十三歲的祁抑揚的確一秒也沒有想過談少宗遲到或者走得慢也許有不得已的原因,比如他的鞋遭人惡作劇,穿起來令他很不舒服。他原本以為自己隻是錯過一次談少宗舉起的信號燈,但原來在故事開篇,早在紐約與曼穀之前,他們在自己的家門口就錯過了。見到談少宗的第三麵祁抑揚就對談少宗收起了耐心,談少宗在他這裏長久地失信了。祁抑揚性格裏自負的部分占了上風,之後哪怕再對談少宗動心,也從來沒摘掉過他給談少宗打上的負麵標簽。知道談少宗有種種不好,他還是喜歡他,這讓他更自得——他在愛情這門功課上也在挑戰難題,在愛不適合的、不夠好的人。祁抑揚想過他應該學著去接納談少宗身上他不喜歡的部分,他對待感情輕浮隨便,祁抑揚說服自己也沒關係,不用計較缺斤少兩,但從來沒想過他對談少宗的認識可能是錯的。甚至不久前的晚上,談少宗說,我並不是那麽容易喜歡上一個人。氛圍溫馨從容,但祁抑揚心裏是不信這句話的。秋遊的大巴車上少女們跟談少宗的高分貝對話,和一個又一個千金小姐的牽扯,同模特們層出不迭的曖昧傳聞,這是這麽多年來祁抑揚對談少宗的認知。他當時沒有反駁,僅是因為他勸自己要換個方式喜歡談少宗,要更包容。如今他跳出自己的成見,原來真相是談少宗的不好都是他的主觀臆斷,而他的愛隻是他的自我滿足。祁抑揚回到車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開始下雨。自屠蘇的電話之後他一直在經曆各種陌生的情緒,剛剛跟阿姨道別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嗓子也有點兒啞。哭這種事情不適合他,他想談少宗大概也不想要他們這種廉價的遲來的悔悟與同情。祁抑揚覺得非常累,心裏是前所未有的茫然。他現在應該去找談少宗了,但他比在來談家之前還缺少去見他的勇氣。下雨的緣故路上比來時要擁堵很多,他機械地盯住前方路況。手機屏幕一直亮著,談少宗的號碼顯示在撥號界麵上,他應該要撥通電話問談少宗現在在哪兒,告訴他他需要去找他一趟。但談少宗一定會問他有什麽事,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想跟他說的事情在電話裏顯然講不清楚。車載電台似乎調到了某個新聞頻道,報道納斯達克開盤股指變動、拐賣團夥二十年後終於落網、天氣預報今晚持續降雨。祁抑揚聽得心煩,低頭想切換頻道,這時候有比電台更響的聲音傳來:“砰——!”談少宗今天已經跟律師和稅務顧問開了接近八小時的會。來工作室亂砸一通顯然並沒有令康橋滿意。談少宗給員工放了一周假,請了家政先來幫忙處理滿室狼藉。破損的家具和裝飾品被清理幹淨後,工作室顯得前所未有的空蕩。好在眼前最緊迫的工作沒受影響。存儲著溫宜霄照片的移動硬盤和工作用的筆記本電腦因為被談少宗放在了樓下而躲過一劫。工作室的網線也未能從人禍中幸免,談少宗幹脆就離線認真處理圖片,熬了幾乎一夜,開著手機熱點分兩批把圖片發給品牌方和溫宜霄的經紀公司。他跟品牌方合作多次,負責對接的人跟他也熟悉。他了解對方的工作習慣,隻要在工作時間收到文件後必定會及時回複,以避免因為漏發或傳輸問題造成不必要的爭議。這一次例外,第一批圖片發送成功,半小時過去了他也沒收到任何回複。沒能等來該等的回複,卻等來了本來應該放假在家的金潔。金潔的眼睛腫腫的,看起來像是剛剛哭過。談少宗以為她是見到工作室變了模樣而難過,笑著開導她:“哭什麽哭,不花錢就把裝修改造成現在流行的極簡風,咱們不虧。”金潔沒搭茬,麵色凝重地把手機遞到談少宗麵前。郵箱界麵,登陸的是談少宗工作室對外的官方賬號,一連十幾封新郵件,談少宗點開一封模特經紀公司來信,正文寫經過內部討論後他們決定暫時取消之前已經安排好的拍攝。談少宗很快明白了,問金潔:“十幾封都是要取消拍攝?”“全都是。”金潔回答。談少宗突然鬆了一口氣,康橋持續朝他發難至少說明屠蘇還沒被他抓回國。他又有一點佩服屠蘇,由他自己來親眼見證過康橋的勢力和手段,才更了悟屠蘇之前過著怎樣的生活而下決心離開又是件多考驗膽量的事。談少宗視線轉回自己的電腦屏幕,吩咐金潔:“快給我蹭蹭你手機流量,這文件太大了,發一批過去就用光我的套餐。”金潔憤怒於他這種無動於衷:“這時候了你還給他們處理圖片!”談少宗站起來,拍拍她的肩,看著她講:“模特是好模特,景也是好景,何必跟漂亮的東西過不去。”接下來的三天之內,談少宗還等來了消防部門對工作室進行例行檢查並列了幾頁整改意見,消防之後是稅務,提出要對工作室過去三年的納稅情況進行核查。於是今天召集齊律師和稅務顧問坐下來商量對策。對於被調查一事,稅務顧問比談少宗還激動,覺得自己的專業性受到質疑,他協助談少宗工作室進行的稅務籌劃完全在法律框架內,如果不是工作室營業額不算大無法成為本區納稅標兵,光輪繳稅的規範性他們幾乎值得獲頒錦旗。律師開口,還是建議大家坐下來慢慢理一下到底有沒有能被人抓漏洞的地方。眼前局勢擺明了是談少宗得罪了人,再清白也很難抵擋住硬要挑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