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少宗不回答他,把視線移向談少馨,拿著信封的手舉高,做出一個要遞給談少馨的姿勢:“不是給你的,是給談少馨。信封裏的銀行卡裏存了大概一千五百萬,除開生活必需和我媽媽留給我的那筆錢不算,我手頭能拿出來現金也就這麽多了,密碼貼在卡背後,你隨便安排。”談少馨不接:“你有病吧?好端端的我幹嘛收你的錢。”不止是她,桌上另外兩個人也因為疑惑眉頭緊皺,談太太似乎已經很不耐煩。“我知道這筆錢跟接下祁氏裝修工程能到手的收益比起來還差得遠,但你先拿著,我找了律師起草放棄繼承談康財產的聲明,簽好之後公證完再寄給你們。假設他願意分給我一星半點,我都不要,隻要出現其他繼承人,我不要了你總歸能多分一點,加上他承諾過祁抑揚轉給他的購地款是替我保管的錢,全都湊在一起差不多能抵得上工程受益。當然也可能是我自作多情,如果他的遺囑裏根本沒提到我,購地款的事也不認賬,你到時候來找我我一定想辦法把剩下的部分補齊。”他直呼談少馨和談康的大名,被點名的兩個人沒料到他越說越誇張,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滑稽而呆愣。一向不太願意跟他直接對話的談太太這時候出麵維護自己的丈夫和女兒:“你這麽沒教養的在發什麽瘋?壞到青天白日詛咒自己親生父親去死。鍾昱和少馨接工程賺錢是天經地義,你給錢是什麽意思?”談少宗轉頭看她,他曾經在心裏憐憫過這個女人,雖然他這份憐憫旁人知道了都會覺得可笑。因為這份憐憫,他甚至曾經試圖去理解她和她的女兒們的所作所為,但現在已經到了無法也無需退讓的時候。他聲音並不大,但也許是金潔的紅參口服液真的有效果,講話時有種震住人的氣勢,他字句有力的回答談太太:“我的意思是,拿了錢,這個家的人就再也別腆著臉去找祁抑揚乞討生意,就算他答應給,也不要伸手接。”談少馨這時候稍微回過神來一點,說來說去談少宗講的還是她丈夫的事業。她揪住談少宗的話質問:“誰在乞討?抑揚跟我和蕊蕊本來就是老朋友,抑揚願意給我們為什麽不答應?”“為什麽?”談少宗笑了,那笑裏的嘲諷意味已經很明顯,而接下來的話就更甚:“因為你丈夫的公司配不上,因為祁抑揚根本看不起,還因為我覺得羞恥。”在這間別墅裏,談少宗就是羞恥的同義詞,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談家的恥辱,餐桌前的三個人習慣了他逆來順受的性格,誰也沒料到如今他竟然有膽量反過來叫囂他因為他們而覺得羞恥,一時之間竟然都不知道該如何接招。處在風暴中心的談少宗卻覺得這是他在這個家裏最最自在的時刻。談康看著麵上的嘲諷和輕蔑仍未消退的談少宗,他想到了方雲麗。跟方雲麗坦白自己已婚的時候,她哭過之後也是用這樣的表情看他,從傷心裏平靜下來冷聲對他說,如果一早知道你結婚了,我根本不會多看你一眼,你不配讓我多看。談康讀的懂祁抑揚給他轉購地款的用意,也就能明白談少宗現在遞出來銀行卡是做了什麽打算。談少宗看起來比他母親還要有玉碎的決心,談康寄希望於他隻是一時衝動,試圖好言好語安撫他:“怎麽越說越離譜了,少宗,來來,先坐下來,有什麽事好好說,是不是抑揚發脾氣了?”談少宗受夠了祁抑揚的名字被眼前這群人三番五次地隨便提起,他們甚至自以為親昵的叫他抑揚,他不耐煩地打斷談康:“你算什麽?你有什麽資格去揣測祁抑揚?”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發難讓在場的人都看出來他並不是意氣用事,餐桌前的三個人竟然再一次集體噤聲。凝滯而尷尬的氣氛裏,談少宗看著不再接話的談康說:“你幫談少馨收下吧,畢竟你從來不是跟錢過不去的人,死了之後再分給她也算可以。”談太太聽不得這句話,幾乎即刻站起來指著他罵:“你再發瘋就立刻滾出去!”和明目張膽搞惡作劇或者口出惡言的兩個女兒不一樣,談太太很少直接訓斥談少宗,她用的是成年人更高的段位,徹底的漠視,令談少宗成為心理上的孤兒。如今兩度激動地指著他罵,隻是因為聽不得有人提到談康會死。談少宗此刻又在為她感到可悲,愛上談康可能就是她遭受的報應,這報應持續一生。但報應竟然從未找上譚康,給無數人帶來痛苦的罪魁禍首反而是活得最快樂的一個。談少宗又把視線移回談康身上,他還記得六歲生日去遊樂園騎在談康的肩上的感覺,他叫那個談康爸爸,那個很多年前每周出現一次的談康和眼前這個早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爸爸,”談少宗開口,方雲麗去世之後他沒有再叫出過這個稱呼,好在今天之後也不用再叫任何一次,他接著說:“這麽多年我當你贖罪的工具,如今這筆債我也算是還完了吧。”說完這句話他把手裏的信封放到餐桌上,空著兩手轉身走了。十二歲的暑假快結束的時候,談康派司機把談少宗從酒店接回談家,其後他因為愧疚感忍氣吞聲嚐夠了漠視與苛待,對這個家裏所有人的惡意都照單全收。好在多年後終於等來一個人勸他,你不要善良。談少宗聽取了他的建議。談少宗打車回工作室。搬出祁抑揚的別墅,賣掉自己那套公寓,斷了在談家的是非,如今工作室樓下這套房子成為他唯一的家。他洗過澡連行李都沒拆就躺在床上睡著,但因為時差的緣故隻睡了三個小時就醒,醒了躺在床上睜大眼看天花板,想到過去半個月經過不同城市,婚姻狀態從已婚變成離異,一時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錯覺。早上到工作室,金潔見談少宗臉色並不比前一天剛下飛機時好多少,聯想到上班路上刷到的新聞和談少宗賣房的舉動,憂心忡忡的問他:“你家裏生意是不是出什麽事了?”談少宗下意識以為她指的談康的生意,頭也沒抬就答一句:“不知道。”“不知道?”金潔覺得很難以置信,“你們在家都不聊天的嗎?新聞都出來了,上個月到現在陸陸續續已經有四十多樁訴訟,而且我看報道說涉及又止好幾個核心產品的專利。”談少宗反問她:“又止?什麽新聞?”金潔在手機上搜索給他看,被轉載最多的一篇報道標題起的很聳動:又止科技陷入知產侵權爭議,多款主推產品或將停產停售。新聞報道標榜首發獨家,讀起來以為是新鮮事,但訴訟其實早已經開始——祁抑揚錯過堂弟的婚禮儀式正是因為那個周末收到公司法務部的電話,他們在周五收到法院通知後和外部合規顧問開過會,最終一致認為茲事體大下一步如何應對需要高層參與決策。祁抑揚去紐約那幾天案件數量也還在增加,所有起訴狀都指向相同的原告被告,很明顯能解讀出來是同行搞的競爭手段。科技公司一向熱衷互訴侵權來壓製對方,何況這家公司和又止積怨已久,草根出身的老板賀遠正多次公開表態他看不慣背靠大樹的祁抑揚。這幾天媒體也參與進來事態就更複雜。兩家公司都有大量用戶群,新聞一登出熱度和討論量都很高,最開始的幾家媒體傾向明顯,又止很快在輿論中落了下風。祁抑揚從紐約回來一直在為這件事跟不同的人開會。知識產權律師做過分析,案件勝訴率很高,但訴訟可能會拖上一段不短的時間。然而髒水先如此高頻率地兜頭潑下來,大眾到後麵也就忘了去計較又止原本是否幹淨,所以最終這還是一個公關問題。開會的時候公關部把收集的相關報道遞給祁抑揚,雙麵打印也有八十多頁,一開始還在討論技術專利的邊界和互聯網語境下的侵權判定,延伸到科技公司不良競爭態勢也還算正常,但往後翻甚至有藝術類媒體借題發揮分析談少宗近年拍攝的雜誌封麵是否有元素構成抄襲。清算又止就要清算祁抑揚,而外界看來祁抑揚和談少宗仍然是緊密共同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是天經地義。公關部想讓管理層拿主意,是向各大媒體威逼利誘盡量避免再出新的不利報道,還是放任立場對立的新聞漫天飛硬碰硬找法學專家做分析正麵出澄清,或者再極端一點,雙管齊下又堵又疏。祁抑揚沒說話,在座的倒是有人先說,發言時先表明不是自己的立場,是有董事托他代為發表意見,認為是不是可以考慮讓祁抑揚先跟賀遠正私下協商,放低身段交個朋友或者許諾一些利益共享的合作案,比起拖個三年五載贏下訴訟,對方主動撤訴才是能更快在源頭上平息輿論的好方法。這話一說出來會議室徹底安靜下來,在座的個個都小心觀察祁抑揚的臉色,但祁抑揚久久不表態。cfo坐不住了,直白罵這主意蠢,公司和公司之間競爭,跟老板們的私人恩怨有什麽關係,賀遠正要是真的隻是因為見不慣祁抑揚才使出這些下三濫招數,那是他自己小肚雞腸犯不著跟他一般見識。再有人出來反駁就越扯越偏,指責幾個高管永遠站在祁抑揚那邊,顧及初創時的情誼,沒能跳脫出來考慮什麽才是真的對公司好;不認同這種陣營論的又批評這種思維是完全受製於資本市場,凡事都考慮股價和投資者,忽略了科技公司的初衷。幾個回合吵來吵去竟然又認真分析起來到底剛剛提出來的哪種公關策略好。爭論聲最大的時候祁抑揚把轉椅轉一百八十度,背對會議桌前的其他人。他當然知道不可能所有員工都認同他,高層和董事中間甚至隱隱約約在劃分陣營,但這還是第一次赤裸裸吵到他麵前來,祁抑揚覺得無聊透頂。他始終不喜歡一個機構或者組織規模膨大後帶來的負麵效應,比如現在麵臨的同行惡性競爭就是這種負麵效應之一,他懷念又止剛剛成立的時候,赤手空拳要在一眾初創公司中廝殺出頭,就必須想出更賣座的產品創意寫出更漂亮簡潔的代碼,沒有人會用輿論去扼殺競爭對手。另一種明顯的負麵效應是決策時各方立場和利益的拉扯,大把時間空耗在此刻會議室裏正上演的這種無意義的爭論之中。這曾經是他抗拒接管祁氏的原因,他見過自己的父親周旋於種種複雜的關係網中,任何一個決定後麵都有千百顧慮考量,能夠憑喜好、直覺和衝動自由做決策的空間幾乎被蠶食殆盡。如果又止正加速行進在滑向祁氏的那條軌道上,祁抑揚懷疑他急流勇退的時機也許已經到了。爭吵聲終於消停了他才又轉回來,在眾人的注目下站起身講:“都講完了吧?那我也代表我自己說一句。既然認為事情可能是因我引起,那該怎麽應對就請大家決定,我回避,我隻有一個不情之請,禍不及家人,如果之後還有延伸到談少宗個人的報道,如果諸位同意,還麻煩公關同事盡可能聯係發布媒體刪除。”事實上把談少宗從輿論風暴中一勞永逸地切割出去的方法是公開離婚,甚至一定程度上離婚的消息能夠起到幫又止轉移視線的作用,但祁抑揚不想使用這個方法。祁抑揚棄了權,剩下的人也沒能立即選出方案來。這邊還在權衡各種對策利弊,第二天下午又有之前離職的員工在網絡上發文,控訴自己離職是因為受到了又止的不正當解雇,選在這個時候把自己放在又止的對立麵令他很容易就占得了輿論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