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抑揚很少為自己的決定後悔,他一貫堅持選對選錯都該自己承擔後果,後悔是件徒勞無用的事情,隻會讓人顯得懦弱無能。但他現在的確在後悔,他甚至想到談少宗提過的不著調建議,他當時應該要答應一起去做婚姻谘詢的,興許真的有用。祁抑揚一上飛機連要三杯香檳,酒意和困意交織,大半飛行時間都被他睡過去。落地時紐約還是早上,司機接到他直接往公寓開。路過蘇荷區遇上大堵車,祁抑揚想到上一次去那套公寓還是和談少宗來紐約注冊,談少宗喜歡站在陽台上看樓下的車流,而他們辦完注冊手續的當晚就在同一個陽台上因為他管談少宗抽煙的事鬧了不愉快。祁抑揚突然覺得自己還沒做好準備再打開那扇公寓的門,他想了想跟司機說:“先去一趟市政廳吧。”司機開到市政廳,他沒有要下車的意思,隻搖下車窗看一眼那熟悉的台階。辦理注冊手續那天談少宗穿的很正式,但講話還是沒心沒肺,甚至很不合時宜地提到上一次失敗的訂婚。邁上台階的時候談少宗臉上的猶豫很明顯,甚至又問他一遍是不是真的要結婚。祁抑揚當時是真心想給他反悔的機會,哪怕國內新聞已經鋪天蓋地,如果談少宗不願意那就算了。他丟下談少宗往上走,為了分散注意力隻能機械地默數台階步數,走到三分之二處又總還是忍不住要回頭看一眼,祁抑揚現在都還記得那一刻心裏有多緊張,怕談少宗還在,更怕談少宗不在。司機掐著臨時停車限時駛離了市政廳。祁抑揚到家先蒙頭大睡一覺,起來時天色都開始變暗,頂著時差一時不知道今夕何夕。祁抑揚當天沒有給談少宗打電話。潛意識裏他不希望談少宗知道他這麽早來了紐約,他怕談少宗將這個行為誤讀為他對離婚已經迫不及待。他原本是打算要到談少宗給的最後期限那天再飛,但又舍不得讓談少宗真的等足七天。第二天早上在國內的律師打電話給祁抑揚。談少宗人在紐約,在國內委托了律師去和祁抑揚的律師談財產分割,律師征詢祁抑揚的意見:“對方倒是妥協了不少,同意參考這份新協議來進行分割,但他律師提出不動產項下所有分給他的他都不要,如果你答應就可以簽字。”祁抑揚問:“如果財產分割一直談不攏這個婚是不是離不了?”律師跟祁抑揚合作多年,因此大著膽子討論他私事:“什麽狀況?離婚不是你主動提的嗎?後悔了?”祁抑揚難得很誠實地回答:“有一點。”他這樣坦率,律師反倒不好意思繼續打探,留給他足夠多的時間讓他慢慢考慮。祁抑揚走到陽台上學談少宗數樓下路過的黃色的士,數到第十輛時他寬慰自己,分開之後至少談少宗會覺得更輕鬆愉快,喝了酒不必緊繃一根弦洗過澡才敢回家,那分開也不算沒有意義。他因為遲來的時差反應一夜沒睡,趕在國內下班時間前撥了電話給律師,他同意談少宗的一切提議。掛掉電話等到紐約時間早上九點又打給談少宗,他想不到很合適的話,隻好幹巴巴地講:“我到紐約了。”談少宗的感冒已經完全痊愈,講話聲音恢複常態,隻是他那頭聲音嘈雜,祁抑揚一時沒聽清楚他的回複,他意識到這一點提高了音量跟祁抑揚解釋:“我在搭觀光巴士。”祁抑揚應該生氣的,他連飛過來的時間都要猶豫再三,下了飛機也選人最多的窗口排隊過海關,同樣將被打上離異標簽的談少宗憑什麽能輕鬆自在地扮遊客。但他氣不起來,談少宗一向是那種故事講到關鍵時刻要蕩開一筆說幾句廢話的人,祁抑揚用一種認輸的口氣問:“開心嗎?”“談不上開心,”談少宗在風聲裏回答他,“散心可能更恰當。”祁抑揚感激談少宗這時候還願意講這麽一兩句玩笑話裝作也很失意的樣子,這撫慰了他此刻的困意和坐上飛紐約航班之後的複雜情緒,他不過腦子就說:“你不如來問我,我能給你規劃比觀光巴士還有意思的旅遊路線。”談少宗難得很配合:“下次吧。”但其實誰都心知肚明沒有下一次。辦理離婚手續不需要兩個人再一起去市政廳走過場,隻需要當著律師的麵處理好文書就可以,他們最終和這邊的離婚律師約好後天下午見麵簽署一切必需的文件。談少宗到得比祁抑揚早。律師等在會議室裏,想到上午收到的祁抑揚的律師發來的財產分割協議最終版本,他用音調並不太標準的中文跟談少宗說:“祁先生很慷慨,說實話我處理過很多件高淨值人士家事法問題,很難見到這樣的財產分割安排。”談少宗找的律師跟他說過同樣的話,祁抑揚的分配安排十分慷慨,除了所有權變動需要公開申報的股權,其他各類資產幾乎都平均一分為二。對方的疑惑震驚隔著越洋電話都很清晰,再三跟他確認,談先生,現在的分割安排是有利於你的吧,你找我和對方律師談是為了要放棄其中幾項?談少宗麵對兩位律師都是同樣的回答:“我受之有愧。”祁抑揚準時到,律師把財產分割的要點逐項讀一遍,確認雙方都無異議。財產安排協議單立,主協議正文反而十分簡單,他們之間沒什麽需要持續的權利義務安排,唯一一項限製是談少宗不能在祁抑揚之前向任何媒體或經由第三人向任何媒體公開離婚的訊息。律師又口頭詢問談少宗是否對此無異議,他回答之前祁抑揚此地無銀地搶先解釋:“是公司公關部同事的意思,他們需要一點時間提前準備鋪墊。”事實上除了律師和談少宗,祁抑揚沒有跟任何人提過他要離婚的事情。瞞著公關和法務是很不明智的選擇,這一點他知道,尤其是這兩個部門現在本來就有棘手的問題正在處理。他雖然相信談少宗會守諾,但天下畢竟沒有不透風的牆,如果離婚的消息一旦走漏,公關部門會變得十分被動,股價和輿論走勢都難以估計,但祁抑揚寧可承擔風險也不願意現在就召來下屬通知他們自己婚姻失敗了。談少宗卻對他找的這個借口表示很能理解,結婚時他見過又止公關部的陣勢,想來離婚是否公布什麽時候公布祁抑揚也是身不由己的,他對律師點點頭,回答說:“沒有異議。”確認完所有安排,律師讓助理送進來準備好的全套協議簽字頁,總份數不少,於是先各分一半給他們,各自簽完之後再交換,場麵一下就顯得很正式,每簽一次名字都像當時邁上一階市政廳的台階,隻是兩個人的關係走向和當時截然相反的方向。較之結婚,離婚是這麽輕鬆簡單的一件事,祁抑揚簽完二十來份簽字頁卻覺得十分耗費心力。律師解釋他會負責接下來所有文件的遞交,其他程序事項也會由他和事務所的同事處理,談少宗和祁抑揚可能會收到法庭寄送的一些文件,他會在收到後轉寄回國內。出了事務所的大樓才發現已經到了日暮時分,紐約這天的晚霞是粉紅的,談少宗印象中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鮮豔的天色。祁抑揚在等自己的司機,還在電梯裏他就提出要送談少宗一程。談少宗盯住綺麗暮色看,原本徹底打消的念頭又浮起來,他站到祁抑揚身邊問:“要一起去個地方嗎?總得有個充滿儀式感的再見吧。”談少宗做好了被祁抑揚拒絕的準備,畢竟他親眼見過祁抑揚決意要離開時不會任由對方拉住衣袖。更何況祁抑揚在紐約有同學、舊友、同事、投資人,他理應抓緊在紐約的時間安排一些更有益處的飯局。但祁抑揚答應了,短暫的猶豫之後他打電話給司機取消行程,擺出聽憑談少宗安排的姿態。談少宗招了一輛的士,把手機遞給司機看,上麵寫有目的地的具體地址。兩邊掠過的風景祁抑揚一度非常熟悉,剛剛來紐約的時候他其實一度以為自己會永遠留下,後來回了國,全世界各地到處出差,紐約卻隻重訪過三次,分別是又止上市路演,和談少宗結婚,以及和談少宗離婚。他在紐約有過非常多快樂的記憶,也真心喜歡這座城市,現在卻因為這最後一件事打定主意今後如非必要不會再來。祁抑揚不願意再多看,而談少宗認真看窗外,好像那天坐的觀光巴士還沒讓他欣賞夠這座大蘋果城。車駛出一段,祁抑揚問他:“為什麽不喜歡不動產?”其實有很穩妥的答案供談少宗回答,比如他隻是覺得應該執行婚前簽署的那份協議,或者因為祁抑揚已經分給他足夠多的現金和債券。但談少宗轉回視線看著祁抑揚沉默了片刻——他和祁抑揚從認識到現在,坦誠相待的時候少得可憐,現在一切都已結束,他總該多少給彼此一個明白。因此他回答祁抑揚:“我問過評估機構,你打算給我的住宅加上商鋪,總價大概跟祁氏新辦公大樓裝修預算持平。”談少宗講這一句其實已經足夠令祁抑揚領悟他的用意。他接著又把話講得更透:“裝修工程招標的事情,飯桌上他們提到過,但我沒想過要跟你開口。”祁抑揚不得不重新直麵這件事,壓垮他們婚姻關係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原本以為心事都已經講盡了,簽離婚文件時心底那點後悔和不甘也想好了絕不再對談少宗吐露半分,但也許是因為意外收到了談少宗的告別儀式邀約和一句遲來的辯解,他又覺得還有話可說。他斟酌片刻,回答談少宗:“我知道。雖然聽起來像事後自辯,但我從來沒有完全相信過談康,我當然動搖過,想過他說的是真的,你十八歲就能聽他安排跟陌生人訂婚,他在我麵前問都不問你一句就替你答應下來婚事,你居然還真的如他所說打來電話,我想過你再服從他一次來跟我要個裝修工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回家跟你發脾氣的時候,我其實期待你立刻暴怒反駁我,恨不得跟我打一架都行。但你什麽都不說,而我再開口就講的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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