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子駿問他:“第一批公開征集的五個項目都快完成了,市場部門說要等你決定做不做第二批,你怎麽想的?”祁抑揚反問:“第六個呢?”“也快好了,測試版其實已經沒什麽大問題,你現在想去看嗎?”祁抑揚低著頭,好像認真在思考,片刻之後回答他:“再等等。”又止當年刊發新聞征集五個項目,隻有祁抑揚和賀子駿團隊的幾個人知道其實還有第六個。賀子駿雖然聰明有分寸不過問老板私事,但也自己猜過公開招募的前五個恐怕隻是為了給這第六個打掩護。祁抑揚回到辦公室,楚助理立刻站起來匯報有人在裏間等他。楚助理很少這樣不直接說來訪人士名字,祁抑揚問他:“我家裏人?”“是談先生,”楚助理回答,像是知道自己的話會讓祁抑揚誤解,又補充道:“不是那個談先生,是談先生的父親。”祁抑揚的這樁婚事的確很為難他的助理,談少宗不能被稱為夫人或者太太,談康也無法用合適的稱呼指代。祁抑揚推開門,談康果然等在裏麵,見到他來起身堆著笑臉同他打了個招呼。祁抑揚察覺不到談康的來意,禮貌問候之後隻好沉默著看他到底要出什麽牌。談康先誇讚祁抑揚辦公室的裝潢,明顯是刻意在找話題,看到桌上的台燈時又生硬地把話題轉到談少宗身上,說少宗自小就怕黑,小時候他媽媽帶他去醫院檢查,說夜盲要補充β胡蘿卜素,小孩子根本不懂,對醫生大喊他不愛吃胡蘿卜。祁抑揚讀出來談康要打溫情牌,但還是不知道他提前這些舊事的目的為何。談康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緒當中,繼續往下回憶,大多數是談少宗小學畢業之前的事情,末了對著祁抑揚感歎一句,我是真的對少宗和他媽媽有愧,隻是這輩子恐怕到死也無法償還。談康和談少宗母親的事情,祁抑揚隻聽到過一些零碎片段。大人們到底覺得這種事情是不體麵的,談論起來也盡量避開小輩,在學校或者聚會上談少馨和談少蕊偶爾會提起,但因為主觀色彩太過強烈又令人覺得不可完全采信。但祁抑揚拚拚湊湊大致能推斷出劇情梗概,一個對於突然發家致富的男人來講並不算罕見的故事。方雲麗認識談康的時候將將二十歲,全然不知眼前這個衣著精良談吐文雅的男人剛剛迎來大女兒的出生,隻以為自己遇上貴人。彼時談康的服裝廠在嶽父的幫助下初見規模,手頭資金流入流出成倍增長,方雲麗不過是火鍋店最最普通的啤酒妹,談康心動也不過是因為對方年輕姣好的麵容。他本來以為自己可以處理好兩個家庭,對待方雲麗,除了不能許諾婚姻,談康自問已經算十分慷慨。後來方雲麗意外懷孕,談康平時措施做得十分周全,哪怕女孩子厚著臉皮暗示過幾次想生下他的孩子,談康也盡力把持自己,沒料到到底有意外。他那時候是真的喜歡方雲麗,知道對方已經懷孕三個月,並沒有開口要打掉孩子,方雲麗追問他什麽時候可以結婚,孩子出生要辦準生證,結婚她本來不著急,但現在的情況總容不得一拖再拖。談康消失三天,某個晚上再出現,講話還是方雲麗欽慕的那套溫文爾雅,他牽著方雲麗的手放到自己膝蓋上,說,雲雲,我一直以為你知道我已婚。談康喜歡的是方雲麗的年輕、漂亮以及聽話,和家中那位背景了得的太太不同,他在方雲麗麵前有明顯的優越感,他是這段關係的絕對掌控者。但是在知道他是別人的丈夫後方雲麗卻崩潰了,情緒上時空倒不是最緊要,談康尚能耐心勸哄,但因為方雲麗鬧,談康的嶽父很快知道了這件事。自從生意獲得成功,每一次和嶽父見麵都讓談康覺得屈辱,這一次尤甚。嶽父在他麵前總是盛氣淩人,哪怕當年是他那金貴的女兒主動追的談康,哪怕談康的身家自結婚後已經接連翻番。嶽父並沒有費口舌指責談康對自己的女兒不忠,似乎他並不太計較女兒的婚姻是否幸福,他集中於嗤笑談康無能,出軌在雄性世界不是罕事,要有出軌的心思就應該懂得怎麽馴服女人,談康竟然管不好一個出來賣的女人。可能是被“出來賣”三個字激怒,方雲麗絕對不像嶽父說的那樣不堪,家庭算不上富裕,但也不致貧窮,火鍋店打工隻是因為懂事想要補貼家用,談康在聽到這句話後一下子就站了起來,由上而下俯視著坐在對麵的嶽父。要說什麽其實是沒想好的,甚至站起來的那一秒已經後悔,現階段還不到能和嶽父翻臉的時候。嶽父看出來他的退縮遲疑,眼神裏盡是輕蔑。在這個尷尬的時刻談太太推門衝進了父親的辦公室。她那時候剛剛生下二女兒,月子期間按理應該減少下床走動。她打破這片沉默,質問自己的父親為什麽要這麽做。到了這個時刻她維護的仍然是自己的丈夫,談康出軌的事情她其實早已知情,隻是忍著從未道破。做父親這下子噤聲了,打量著眼前這對夫妻,內心隻餘歎息。自己的女兒就找了這樣一個窩囊廢並且這樣執迷不悟,是她自己的不幸,他除了為她留下豐厚遺產,無法再為她自己的愚蠢選擇付更多賬單。談康對待兩個女人的態度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轉變的。此前對待方雲麗隻有百分百的愛,甚至真的想過都怪相逢恨晚,如果早一點遇見,如果他還沒有嚐過走捷徑獲取榮華富貴的快樂,他們會組建一個非常幸福的小康之家,以往他對明媒正娶的太太幾乎毫無感情,一開始就知道對方的心意,也想過回應,卻始終無法動情。而這天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也許是因為在他為方雲麗鬧出來的事而軟弱的那一刻談太太適時出現了,哪怕談太太臉上還帶著浮腫,談康卻又找到一處避難所。方雲麗是他的上一個避難所,在他為妻子家的背景和她家人的輕視而煩悶的時候,方雲麗及時出現,令他體會到真正的、自由的愛情,而當有一天方雲麗也摻和進雞毛蒜皮的日常中逼他許諾婚姻,太太所代表的穩定、富足的正途卻又顯得更誘人。而且他想,談太太是真的愛他,即使到這個份上,也還是無條件在容忍。談康跳過中間這些更為隱私的片段,又對祁抑揚補充說:“我其實埋怨過少宗,如果不是他媽媽意外懷上了他,興許我和雲雲也不必麵對之後的齟齬。雲雲懷孕之前我們一直非常好,之後也有過好的時候,但總歸是不一樣了。”祁抑揚因為這番話裏的虛偽卑鄙緊皺著眉頭,他對談康的鄙夷已經很難掩飾。他不喜歡在辦公室和人商討家事,哪怕是談少宗來也覺得不快。眼下對著談康耐心其實已經耗盡,但又礙於對方終歸是長輩而不好直接發作。談康繼續自顧自喃喃道:“其實我知道不怪他,不是他,早晚也會有別的孩子,雲雲也無辜,都是我一個人的錯。”祁抑揚沒接話,知道談康恐怕還有話在後頭。談康終於從回憶裏抽身,笑起來對祁抑揚說:“所以我真的很感謝你,我知道你對少宗有真心,少宗那孩子遲鈍,青春期也沒什麽人教育他,我不好出麵,我太太不管他我也是知道的,自己就那麽長大了,好在他運氣好遇見你。”祁抑揚雖然自問坦蕩磊落,但心事被長輩講出來還是顯得不妥與尷尬。他開始在心中揣測談康今天來的用意,這樣推心置腹的一番話,祁抑揚幾乎要猜他剛剛檢測出絕症。談康細心觀察祁抑揚的臉色,自知之前的鋪墊已經到位,換上慣常那副市儈精明的笑,問祁抑揚:“之前少宗回家來他姐姐跟他提起過,孩子們都大了,往後我不在了隻有他們是有血緣關係的親人,總不好一輩子記仇,他姐夫的裝修公司想要競標祁氏新大樓的裝修,第一輪準備不妥,但資質水平肯定是沒問題的,他們的方案修改稿已經做好,少宗應該有跟你提過吧?”祁抑揚聽到自己提問,一句話說得很慢,聲音裏充滿了軟弱猶疑:“談少宗跟我提什麽?”談康表現得很意外,或者說演得很意外:“他還沒跟你說嗎?也是,他其實像他媽媽,麵皮薄,對著在意的人總是不好意思。不過既然他答應了他姐姐會幫這個忙,現在第二輪競標又快開始,再拖下去恐怕不好。”祁抑揚自小就被教導成大事的人要做到喜怒不形於色,尤其在談判桌上,切忌讓對手看出來你的心思。他一貫踐行得很好,公司做境外上市的時候投行的人說沒見過在定價會議上這麽氣定神閑的創始人,開玩笑他也許是對著電腦的時間太長,對著人也練就一身機器表情。但此刻他並不能控製自己的情緒。臉色不好看是肯定的,談康的話越往後講他臉色越陰沉。談康很適時地打住了,最關鍵的部分已經講完,隻用靜待祁抑揚的反應。祁抑揚在發蒙,既沒有震怒也沒有失望,他竟然覺得鬆了一口氣。一直想不明白談少宗那個晚上突如其來的示好與熱情從何而來,現在終於有了答案,一個合理的答案,早該想到的,尋常事件不會讓談少宗突然轉性。談康對他的反應很滿意,祁抑揚和他的太太以及嶽父一樣,僅是他們的存在本身就令談康覺得屈辱,談康十分樂見他們失意,他一輩子大半時間都在跟這些出身比自己優越的人周旋,因此也很懂這類人軟肋命門,他插話道:“一家人扯到利益的確是不太好,我能理解少宗一直拖著不跟你提,估計想過很多次要怎麽開口,他應該也很為難,你不要怪他。”祁抑揚想到了,其實談少宗並不是完全沒有提過,他記得那個晚上談少宗說過的話,他本來以為談少宗隻是吃味,因為遇到了叢洋而不痛快,他想過談少宗是出於勝負欲、出於不願意自己的所有物被他人覬覦所以才來討好,他說服自己不去介意,想要占有也是一種情感。他清清楚楚記得談少宗說,現在不能把他拱手相讓給別人,因為有求於他。祁抑揚以為自己已經做好心理建設,談少宗開口要拍賣行新掛出的珍品手表或者再提一次恢複屠蘇的節目,他都願意妥協滿足。千金換一笑對他而言從來不是難事,至於那些亂七八糟的緋聞,談少宗說沒有就當沒有吧,他應該信一次他。隻是千算萬算都算不到談少宗是為這樣的事情。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談少宗的兩個姐姐是如何對待談少宗,每次別墅區同齡人開派對,他的姐姐們總要提前給主人施壓不準邀請談少宗,談少宗不在的場合,她們很樂於用盡刻薄粗鄙的話來形容她們那個野種弟弟,甚至不惜為此添油加醋講自己父親出軌的事情。在談家,兩個女孩和她們的母親已經母親背後的家族是一派的,那一派代表著出身起的優渥身份,而談康和談少宗都是這個上流社會的外來人,她們雖然與談康算得上親厚,但在外卻也不忌諱貶低自己出身平平又做出醜事的父親。談少馨和談少蕊做過的事,任何一個局外人看到都會覺得過分,絕對無法用年輕不懂事的借口去寬宥她們。祁抑揚出身商賈世家,對於結交的人並沒有潔癖,社交場合上對著完全無法認同的人也能維持表麵的禮貌敷衍,但成年後一切校友聚會,哪怕內心其實期待著和昔日同窗重聚,一旦知道談少蕊在,他一概盡量不出席,實在避不開的場合,他幾乎不主動和談少蕊交流。就是這樣的人,談少宗甚至願意為了這樣的人在床上討好他。原來這比談少宗不肯討好他還要更傷人。談康離開之後,祁抑揚打內線電話通知楚助理之後不要打擾。他還是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甚至自己都拿不準現在的情緒該怎麽形容,好像已經不再覺得失望,是他終於要放下了嗎,原來他對談少宗也是有底線的,對於已經不再有期待的人是不會再失望的,他也不想再跟談少宗置氣,沒有必要了,十八歲的時候他想要得到的某種意義上他已經得到了,再多就是奢求。跟談少宗接吻或者交媾,原來隻需要付出一棟大樓的裝修工程,隻怪他蠢到要用婚姻去換。他該感謝談康吧,貿然來訪,提前替談少宗說出還沒來得及說的那番話,至少避免了他從談少宗嘴裏聽到這一切。如果是談少宗親口來講,他也許很難不失態。又止的辦公大樓選址極佳,祁抑揚的辦公室在視野最好的樓層。落地窗外天色賤賤暗下去,日落時分,日落之後是霓虹,環路上車流尾燈串在一起都像風景線,盯著出神久了就變成一串串光斑。小時候學騎車摔了一跤,下巴裂了一條口,縫了四針,他難得大哭,奶奶安慰他,受點災是好事,你出生起就拿得太多了,該還一點回去。第二年奶奶去世了,得知消息的時候還沒有實感,走到靈堂裏看著遺像,眼淚毫無征兆就掉下來,他想這也是還回去的一部分嗎,他為什麽不能用別的,一抽屜的玩具或者寬敞的房間,他願意用這些來還,隻要不是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