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渝把食指從他襯衫前襟的縫隙裏伸進去,勾住一個紐扣,輕輕歎了口氣:“張先生就這樣放棄他了。”指尖輕輕撓了撓楚涅的皮膚,不帶什麽感情地補了一句:“還是我們的爸爸好。”楚涅明白他的意思,隔著衣服捉他的手指,捉在手裏緩緩揉捏,“他由著我鬧,不過是拿我當個延續香火的種罷了。”說著又想起了什麽,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可眼神太重,笑容全給壓成了自嘲的表情,“那天給我打電話,我硬是沒聽出來是誰。”語氣中亦有笑意,陰雨天裏給潮氣浸透,碰一下也覺得冰冷刺骨的笑意。楚渝抬頭望向楚涅,楚涅也低頭看著他,兩雙有些相像的眼睛對著眨了眨,楚渝先低頭,用手掌軟軟覆上楚涅的心口,低聲呢喃:“有哥哥在呢,哥哥永遠陪著你。”車子開進楚家,遠遠看見車道盡頭立著兩個女人的身影,楚涅告訴司機不要管她們直接停到主宅大門前。擦著兩個女人過去時,楚渝看見楚夫人的表情,該怎麽講?大概真的可以用大難臨頭來形容吧。下了車,司機沒有把車開走,就那麽大搖大擺在門口停著,楚涅沒有直接帶楚渝回房間,而是拐進了客廳坐下,兩個保鏢也跟在後麵,一左一右默默站好。過了五六分鍾,楚夫人在傭人的簇擁下進來,傭人們顯然不知道他們的女主人今天為什麽奇怪,見自己的孫子為什麽要叫這麽多人一起圍觀。他們既不知道這恐懼的來源,也不知道那個不男不女的大少爺隻是下午出了趟門,晚上就帶著手腕和脖頸上暗紅的勒痕回來。楚夫人一直在發抖,磨磨蹭蹭走到楚涅對麵坐下,五六個不明所以的傭人站在沙發後麵互相使眼色,看著對麵負手而立的兩個保鏢竊竊私語。楚家本身是沒有雇這一類保全人員的,誰也不知道這兩個看起來凶神惡煞的人來幹嘛,在門口停著的車也不走,剛剛傭人裏有和司機相熟的偷偷過去問,司機隻是諱莫如深地搖搖頭,然後很無奈地歎了口氣。“有錢人家有什麽好啊,還沒咱這普通老百姓的日子過得熱乎呢!”打聽的人深以為然,仔細想想,卻又不懂司機的感慨是從何而來了。“醫生來了嗎?”楚涅先開口,問得是楚夫人身後那幾個傭人,其中一個反應快的立刻回答:“來了!您回來之前剛到,管家在招待他。”楚涅點點頭,叫回答的那個傭人去跟管家說,讓醫生去他和楚渝的房裏等,楚夫人聽到這句話立刻抬起頭,先是驚慌地望向楚涅,緊接著很迅速地、很心虛地掃了楚渝一眼。楚渝把這目光接了正著,心中既沒有憤怒,也沒有寬容,當然也不是仇恨,隻充斥著一種疲憊至極的漠然。他今年十八歲,從出生起就承受所有人的冷眼,小心翼翼地懂事了這麽多年,可還是換不來一份哪怕隻是最低等級的接納,沒有人能理解六歲的楚渝發現自己說話還沒有三歲的弟弟流利時的那種心焦的無助感。在張珩從他身後撲過來的那一霎那,楚渝清晰地意識到心裏最後一點點委曲求全的親情都被殺死了,從此以後萬裏雪原,隻有弟弟予他溫暖。“小、小涅今天怎麽回來的這麽晚啊。”楚夫人的聲音在顫,平日就有些尖利的音色此刻更顯刺耳,“吃、吃過晚飯了嗎?”她看上去大概是打算笑的,可是笑得實在艱難,痙攣的嘴角再配上洋紅的唇和幹癟的皺紋,幾乎成了一張淒慘的鬼臉,僵硬地架在旗袍的高領上,像個新紮的紙人,鮮豔地,空洞地,帶著點粉飾太平的絕望,討好地看著楚涅。楚涅不說話,也不動,就那麽冷冰冰地看著她,客廳裏一陣窒息的沉默,楚夫人的描眉畫眼深深鐫刻在臉上,她快速眨了眨眼,又向楚渝轉過來。“小魚兒吃飯了嗎?”她生疏地叫楚渝的乳名,一個字一個字艱澀地念,身子向他傾過來,用一種美國商業片裏大勢已去的反派在結局念白時的語氣問:“要吃點東西嗎?奶奶去煲魚片粥來給你們吃,好不好?”楚渝也沒有應她,錯開了目光。這時,楚涅終於說話了:“奶奶隻是想問我們要吃什麽嗎。”楚夫人立刻看向他,有哀求,也有畏懼,楚涅又問:“我哥平安回來,您很失望吧。”楚夫人立即睜大雙眼,用力搖頭,“不是的,不是的!”她的語氣中有種慌不擇路的忙亂,混身上下寫滿了“辯解”兩個字,“我真的不是故意這麽做,我隻是一時衝動!”帶來壯膽的傭人此時都成了最佳的觀眾,一個個瞪圓了眼睛看著這長幼失序的一幕,統一的米白製服連成一張皺巴巴的布景,楚夫人嵌在米白布景上,又隆重又荒蕪。“是張珩!對,是張珩讓我送小魚兒過去!”她的眼睛裏汪汪有淚,抹得一絲不苟的旗袍也變得淩亂,每一個褶皺都在幫她申訴,“我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楚涅皺起眉頭,感到有些嫌棄。他沒想到楚夫人連裝傻這一步都直接跳過,幹脆就狡辯起來,原來名門望族的閨秀也能像市井潑婦一樣涕泗橫流地耍無賴,而自己還要稱這個女人為“祖母”,真是惡心透了。“閉嘴。”哀哀地女聲戛然而止,楚夫人閉上嘴,紅著眼睛望向對麵,楚涅迎著她的目光,語氣忽然變得很溫和:“奶奶年紀越來越大,精力不如從前好,連外人的話都開始隨便聽。當家太耗神,奶奶都不能好好休息了。”楚夫人已經意識到他要說什麽,怔怔望著他,眼淚順著眼角落下來,楚涅看著她的眼淚挑了挑眉,竟然微笑起來,言辭間皆是真切的心疼:“我覺得,奶奶可以搬去後麵那棟朝南的小樓好好養老,以後這個家……”他抬頭,望向一直站在旁邊一言不發的柳綿,道:“就由媽媽來當吧?”第26章 楚夫人當晚就搬出了主宅。傭人整理東西,保鏢提重物,門口的車負責運送到小樓。楚夫人隻在最開始流了幾滴眼淚,後麵便不再哭,她知道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做什麽都無法挽回,離開前她牽住了柳綿的手,從手腕上脫下玉鐲給柳綿戴上,輕聲說:“我沒辦法,你也沒辦法。這是生存方式,你懂嗎?”柳綿低頭看那隻鐲子,水頭極好的翡翠,又厚又寬,墜得她手腕發痛,當楚夫人放開她時,她說:“我已經死了。可小魚兒,他能活下去。”她抬起頭看自己的婆婆,表情很勇敢,“而且他會活得很好,比我們都好。”楚夫人笑,笑意浮在麵皮上,語氣又輕蔑又絕望:“你以為這就是他的幸福?他的十六歲的,年輕的,熱烈的,洶湧的朝氣蓬勃的幸福?”她深呼吸,那是心早被傷透了枯萎了熄滅成灰燼的氣息,“你們的父親十六歲時,也是這樣拿我當寶貝。”她垂下眼皮,那一小片皮膚即使沒有皺紋也依然能看出衰老,柳綿用一種迷路的表情望著那份老舊,喃喃道:“那、那不一樣,他們有血緣,是、是親兄弟……”楚夫人閉著眼笑了一下,似乎聽到了什麽有趣的新聞,“哈,親兄弟。這房子裏住的,有哪對不是親父子,親母子,結發夫妻?還不是把日子過成了今天這樣。你以為,我還是新媳婦的時候,你們的父親不是把我捧在手心?你以為,你沒嫁進來之前,我兒子沒說過非你不可?你以為你懷楚渝的時候,我們全家不對他寄予厚望?”她有些激動,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你以為這個家族從窮得叮當響的時候就是這樣爛到了骨子裏,把嫡親孫子送給別人做寵物?你真的以為我是個沒有心冷血動物嗎!柳綿,真的嗎!”柳綿顯然被嚇到,大力搖著頭,畏縮地抽回雙手。“人不是石頭,總有一天會變的。”楚夫人頹然落下雙臂,搖了搖頭,一副疲憊至極的神色,“小涅的人生才過了不到四分之一,就給出一個百分之百的保證。楚渝相信,你也跟著相信,這不是因為你們太愛他,而是因為你們太天真。”柳綿想反駁,楚夫人卻轉過了身,聲音有些沙啞,“我可以為我做過的事情道歉。但我不後悔。”司機回來接她,對著大門口打了兩下喇叭,柳綿覺得她下樓梯的樣子像青蟲在爬,她回頭,留給柳綿一個幹癟的側臉,很輕很輕地說:“我沒有錯,不管你們接不接受,我都是為了這個家。”楚渝沒受什麽傷,醫生留下化淤的藥膏便離開了。楚涅送醫生出門,回來後一頭紮進楚渝懷裏,楚渝慢慢摸他的頭,良久,聽到楚涅開口:“哥。”輕輕地,就一個字,楚渝很認真地回應:“嗯。”楚涅不講話了,楚渝卻懂他,抿了抿唇,道:“疼的,但是小涅很快就出現了,所以沒來得及很疼。”楚涅往他懷裏拱了拱,楚渝繼續說:“也害怕的,但是小涅很快就出現了,所以沒來得及很害怕。”楚涅摟緊了他的腰,楚渝揉了揉弟弟的頭發,像給小孩子念童話,很慢很慢地講:“也會心情很差,但是小涅幫我出氣,所以心情好起來了。”他從懷裏捧起楚涅的臉,楚涅的眼睛上蒙著一層眼淚的膜,楚渝吻那雙眼睛,額頭頂著額頭說:“對我來說,這確實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可是因為有小涅在,無論是精神或者現實都被保護起來,所以那些陰影啊,仇恨啊,忽然就變得沒有意義了。”楚涅好像沒太聽懂,抬眼看了看他,他用鼻尖蹭楚涅的鼻尖,吻楚涅薄薄的唇。“就是說,這件事其實沒有我心裏留下任何痕跡,因為你幫我處理得足夠好,讓我能夠果斷地忘記它,繼續生活。”他一邊想一邊說,語氣很冷靜,“當然並不是說我會原諒,這不是能夠被原諒的事情,要形容的話,應該算是釋懷,就算再想起這件事,也不會因為它而感到痛苦了,也不會因為這件事涉及到的人而感到難過或者是害怕,它甚至已經根本不配出現在我的記憶裏了。”楚涅回吻他,綿綿地啄他的嘴角,楚渝向後躲開,看著楚涅的眼睛,很溫柔地問:“小涅明白我在說什麽嗎?”楚涅不答,怔怔望著他,淚珠兒順著臉頰往下滾,楚渝湊過去吮他的眼淚,把他重新往自己懷裏帶,抱著他輕輕搖,“所以哥哥想謝謝小涅,謝謝小涅一直保護我。”楚涅偎在他懷裏,毛茸茸的頭,熱乎乎的溫度,他抱著從三歲起就這樣溫順地,眷戀地,靠在他心口的弟弟,輕聲說:“我好幸運,有你做我的弟弟。”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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