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樅沒依他,隻是又哄他道:“你最聰明。”沈安心滿意足地賴在他懷裏不起來。如果能一直這樣就好了。他從來不能這麽光明正大地叫薛樅“哥哥”,從來都隻敢在人群的後麵悄悄跟著他,做一個不被發現的小尾巴。若是薛樅知道他如今的欺哄,會很生氣吧。可他實在是太想要一個哥哥了,卻連跟薛樅稍微親近一點點的機會都沒有薛樅連多看他一眼都覺得惡心。“好吧,滿意了,”沈安賴在他懷裏,裝模作樣地閉上眼睛,“哥哥可以睡覺了。”額頭上忽然傳來溫暖而幹燥的觸覺,一觸即離,沈安猛地睜開眼睛,看到薛樅近在咫尺的臉,整個人都幾乎不敢動彈。“晚安吻。”薛樅看著他,溫熱的吐息令沈安手腳都僵住了,“做個好夢,小安。”夙願得償。沈安連話也沒法說出來,那些討好賣乖,巧言令色,統統都沒有了用武之地,他被打回了原形,依然是臭水溝裏的那隻蛆蟲。這是他不該沾染的美夢。他與薛樅是不同的。就像那次偶遇之後,他並沒有如薛樅所願報警,而是悄悄地走了回去,給了那群男生們更多的補償,還被狠狠收拾了一頓,此後也一如既往地被已經不再上學的混混們勒索。這樣的情況持續到那些混混們年滿十八歲,在年齡上不再有可以從輕處罰的條件,沈安才引得他們從普通的小打小鬧變成了入室搶劫,又作為受害人去警察局報了警。他甘願忍受兩年的騷擾與拳腳交加的嘲諷,主要是擔心這群人如果因為未成年,而隻是被簡單地被拘留在少管所一段時間,出來之後說不準會怎麽報複到他頭上。後來想想,這也是很笨的辦法,可他沒有家人的保護,也不可能得到警方24小時的監護,隻能受點委屈,上繳一點零花錢罷了。打得痛了哭一哭,爬起來跑掉就是,也沒什麽大不了。但薛樅不一樣,他不會哭,也不會跑,他永遠不可能忍受這種屈辱的逃避。待混混們被關進監獄,多年後再放出來的時候,沈安已經是沈氏的二少爺,沒人再惹得起他。從前周玉琪提起薛樅,說他冷漠陰沉,無法理喻,想些什麽也從來不說。可沈安卻知道,薛樅其實是最容易理解的那一類人,因為他純粹,不屑於偽裝出討巧的模樣,一眼便看透了。沈易擔心他“至剛易折”,可偏偏就沒有人能真的將他折斷。都說會哭的小孩有糖吃。沈安沒有那些驕矜,他要那顆糖。他在夾縫裏積累起自己的生存之道,學會示弱討饒與撒嬌,裝出一副冒失又傻愣的樣子,讓自己看上去無害且單純。於是他在周玉琪的麵前就可以少挨一頓打,在沈易麵前才可以像個受了折磨需要關愛、又不懂得覬覦家產的可憐孩子,去博取父親的同情與愛惜。他不聽不看,在虛假的謊言裏也可以安之若素。難堪的出生注定了他陰暗的寄生,他便選擇用最讓人放鬆警惕的方式活下去,再一步步蠶食別人的領地,都快忘了自己的本來麵目,又或者這就是他的本來麵目。他本就是個無知的蠢貨。可這樣一無是處的蠢貨偏偏能比那些理想主義的天才活得輕巧。薛樅卻總是能輕易看透他的偽裝,指責他的陰險與虛偽。可沈安卻像飛蛾撲火一樣,羨慕、渴望、崇拜、向往甚至隱秘地愛戀著那一份純粹。可惜太純粹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是沒辦法好好活的,他的底線箍死了他,一路橫衝直撞,直到衝破南牆、頭破血流,也不懂得選擇回頭,不願意低下頭尋求誰的幫助。甚至若是再能選擇,他們也會選擇同樣的路。這樣的人不會後悔,但是會痛。誰都看得透他,卻難以靠近他。沈安知道自己多麽矛盾而令人厭惡,他已經得到了命運突如其來的饋贈,卻仍嫌不夠,偏要貪婪地去索取那一份絕對不可能屬於他的愛。第三十六章 薛樅做了一個夢。在記憶塊狀地遺失又被淩亂地打散後,他很久沒有做這麽一個安穩又平靜的夢了。夢裏他站在離家不遠的廣場上,身後是黃銅雕像的噴水池,有成群的孩子們鑽進人群裏瘋跑追逐,跑得急了會不小心落下垂著小白球的紅色軟帽,然後驚起三兩隻雪白的鴿子。聖誕夜耳熟能詳的歌曲從不同的方向傳來,交雜在一起時顯得嘈雜,擦肩而過的陌生人細密地交談著,還有嬰兒的哭鬧、不知何處傳來的犬吠,統統透過耳機鑽進沈喬的耳中。充滿了煙火氣的喧鬧令他的心感受到一種久違的踏實。他在等人,不僅沒有覺得焦躁,反而有幾分難得的雀躍。路過的女生將目光投注在他的臉上,上上下下打量他的裝束,眼中閃過驚豔的神色。沈喬碰上了幾個,直到連一個摟著女朋友的男生也意猶未盡地盯著他看之後,終於不太習慣地避過了視線,垂下眼睛,長長的睫毛也跟著垂下來,投下的暗影遮掩了情緒,令他顯出一種少見的乖順,溫馴又無害。有人從身後接近,輕手輕腳地蒙住他的眼睛:“人販子。”在他出聲之前,又眼疾手快地用另一隻手捂住他的嘴:“不準叫。”沈喬有點想笑,他的手抬到一半又放下,換成張嘴狠狠咬了一口:“無不無聊啊,宋澄。”“不怕髒嗎,”宋澄吃痛收手,用指尖撫了一下齒痕,卻不惱怒,氣定神閑地挑眉看他,“這是哪家的聖誕樹走丟了?”“什麽聖誕樹,”話沒說完,就被一道輕快的女聲打斷,“是小王子,看不出來嗎?宋澄你是不是瞎了?”她瞪了一眼宋澄,強調:“是小王子,我家的!”宋澄輕聲笑了一下,附在沈喬耳邊:“哦,是小王子。他們都在看你。”擋住沈喬眼睛的另一隻手也放下來,軟軟的睫毛搔著手心,有點癢,宋澄頓了頓,收回手臂時不小心拂亂了沈喬繁複的領飾。沈喬隨著他的視線往外看,耳朵悄悄地蔓上緋色,然後鴕鳥一樣地,又把目光垂下了。“那是看他好看。”女生把拎著的一袋飲料隨手放在地上,走到沈喬身邊,“哎,領結都亂了。我好不容易才理好的。”沈喬今天穿著一件暗綠色的雙排扣長大衣,白皙纖細的脖頸藏在繁複的翻領裏,前襟有暗金色的鑲邊,縐邊袖口露出戴著純白手套的雙手,好像除了那張冷峻而美貌的麵孔,皮膚的每一處都被精心遮擋住了,凜然地不可侵犯。由於長年累月的體態訓練,沈喬垂著眼睫的時候,下巴也是微微上揚的,脖頸修長,使他看上去有一種漂亮的、貴族式的冷淡和傲慢。因為是聖誕夜,這樣的裝束算不上太奇怪,隻是格外吸引人的目光。沈喬被姐姐磨了整整一個星期,才不得不答應穿著這身行頭出門。他伸手想要整理一下衣領,手臂抬到一半,卻像使不上力氣一樣垂落下去。“你別鬧他。”女生對宋澄解釋道,“練托舉的時候把手傷了,手都抬不起來。我媽太可怕了,就這樣昨天還往他腿上綁沙袋……休息一天都不肯。”“我來吧。”宋澄臉色沉了一點,上前一步,像包裝禮物一樣,繞著沈喬的脖子,打了一個巨大的蝴蝶結,又順手把他的耳機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