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鬆言不用問也知道,生病、打針、去醫院,不一定是哪個詞又撞在了秦笛的忌諱上,自己又多事兒地跟過來,理所應當成了槍靶。可他無所謂,被他撓上幾爪子總比眼看他病得昏沉要舒服吧。輸液室太大,雖然開著空調,他呆了這麽半天也沒覺出暖和。用手背貼了貼秦笛輸液的那隻手,又冰又僵,於是去護士站要了兩個空玻璃藥瓶接滿熱水,一個衝秦笛要了手帕包好,放在他手心底下暖著,一個放他腳下的窩兒裏讓他踩著。又用濕巾浸了熱水,繞開他手背的膠布細細地擦了幾遍。秦笛別著臉,任他一言不發地忙裏忙外,剛剛還如同鑽進冰窟的身體在熱力之下漸漸也暖得酥軟,藥液的刺激也緩解了不少,扭著的臉不再刻意鬧脾氣,卻被鄰床小孩兒吃的罐頭吸引,眼睛也不眨地盯著人家看。很小的時候,雖然江虹每次帶他看病都極不情願,但也還是會在他打針的時候給他買一隻小罐頭,把果肉一勺一勺喂給他,自己隻喝點兒剩下的甜水兒,剩的那個玻璃罐帶回去就是他的水杯,連著幾天盛了水都還能咂摸出甜味。後來…其實也沒有什麽後來。上學後,他體育課都上得極認真,廣播體操標準到學校甚至第一次用了他這個男領操員。雖然每年還會患點小病小痛,但起碼不用動輒就來打針了,隻是罐頭也很少再吃到了。記憶裏那些堪堪能稱為溫馨的情景像月亮碎片,他在銀色的夜裏將它們一片片收好,卻再也拚不成一輪盈滿的明鏡。或許是發燒的熱力太足,一陣陣熏得他眼眶生疼。祁鬆言把變涼的濕巾丟入垃圾桶,還以為秦笛被自己伺候舒坦睡著了,卻看見他眼巴巴地饞人家的罐頭,他俯過去,輕聲說:“你看你給人家盯得,這兩口吃得狼吞虎咽。喊聲‘土豆’,祁妙哥哥給你買。”秦笛不理他,他便用食指撥回秦笛的臉,卻對上一雙盛滿水的紅眼睛。秦笛緊緊抿著嘴角,眼中的熱淚仿佛輕微晃晃就能鋪滿麵龐。心髒莫名被捅了個對穿,疼痛破開空洞猛然襲來。祁鬆言想去接他始終擎在眼中的淚水,又怕碰壞了這一池強弩之末的堅強,手足無措地扯了張紙巾,卻不知該從何下手。秦笛一把捂住眼睛,指縫頃刻變得濕漉漉。祁鬆言很想把他抱在懷裏,讓他像這輸液室裏所有生病的小孩子一樣,盡情釋放自己的脆弱,沒人會笑話,更沒人會責怪。但他怕,怕這一次不小心暴露的軟弱被當作秦笛記恨他的一樁罪,從此被踢出領地,再也走不進來。一直告誡自己別駭著他,保持些距離,卻幾次三番一腳越了界,被防備,被申斥,最後又百折不撓地轉回來,站在原點看他或喜或嗔。秦笛是他心上的一朵蒲公英,小心攏著是一捧潔白的柔軟,風吹散了便是滿懷惦念。他沉默地把紙巾塞進秦笛手裏,打算先避開了讓他哭個夠,卻在轉身時被秦笛攥住了手指頭,他回身溫柔地哄:“去給你投個手帕,馬上就回來。”手掌挪開,暈濕的眼睫合了極慢的一眨,秦笛從抿得殷紅的唇裏小聲吐出兩個發顫的字“土豆…”第18章 紐扣小時候,祁鬆言想過,如果哪天有錢了一定要買它一百個機器人放家裏,給他唱歌捧哏講故事,最好有兩個和他爸媽聲音一樣,隻是不要逼他學鋼琴就好。今天,他站在醫院超市的貨架邊,差點掏出手機查一下收購一個罐頭廠大概需要多少錢。買什麽機器人呢,真是幼稚,給秦笛買個罐頭廠多好,流水線哐啷一開,這輩子都把他泡甜水兒裏養,今年草莓味兒,明年桔子味兒,把隔壁小孩兒統統都饞哭。他拎著叮了咣當的一塑料袋罐頭電梯都不坐,一步兩個台階跑回來。秦笛已經自己坐起,看他回來馬上低頭擦臉。祁鬆言把被子給他往上拽了蓋住肚子,晃晃口袋問他:“先吃哪個?”秦笛囔囔地說:“黃桃的。”祁鬆言用順便買的不鏽鋼湯匙利索地起開罐頭,卻先放在了一邊。從袋子裏掏出個紙包的三明治,撕開口子,加熱過的芝士火腿的香氣隨著麵包柔軟的香甜散開來。“中午都沒怎麽吃飯,我問大夫了,說給你打的是阿奇黴素,刺激胃,你先吃兩口這個墊一下。”秦笛剛才破天荒地攥著人家手指頭撒了個嬌,以前張牙舞爪的硬氣蕩然無存,隻能接了默默啃起來。還好祁鬆言看他吃了一半眼睛就一直往打開的罐頭上飛,便接過去剩下的包了包放回袋子,端起罐頭瓶先舀了半勺水遞到他唇邊。秦笛馬上環視周圍,並沒人注意他們這個角落,他用眼神跟祁鬆言隱晦地求饒,然而祁鬆言並不理,反而把勺子往前送了送,他隻能低頭飛快地喝了,垂眸時纖長的睫毛還濕亮著淚光。一定得買個罐頭廠,這人一乖起來叫人愛不釋手,買,都給買。祁鬆言又挖了一半桃肉遞過去,嘴角的笑越來越大,秦笛被他笑得毛骨悚然,猶豫著說:“不想吃了,隻想喝汁兒。”“喝含蓄的還是喝過癮的?”“…過癮的。”祁鬆言把瓶口湊到他嘴邊,秦笛手裏虛虛地扶著,仰頸喝了個咕咚咕咚,直到一小瓶汁水見了底才舔舔嘴唇,摸了摸肚皮。“胃疼嗎?手呢?”祁鬆言看他摸肚子趕緊問了句。秦笛搖搖頭,瞥了他一眼,擺弄著被角的一根白線問:“祁妙,你小時候給別人家做過長工嗎?”祁鬆言被他氣樂了,擦幹淨湯匙用勺柄敲他肩膀:“吃飽喝足就又開始挑釁了。我這種地主家庭都是有阿姨的好嗎,阿姨怎麽伺候我,我就怎麽伺候你。”秦笛抽了下鼻子,把線頭拽斷,遞給他,祁鬆言十分自然地伸手接了。“還躺會兒嗎,還是給你拿本書看?”“祁妙。”“嗯?”“我…想上廁所。”秦笛站在衛生間麵壁,臉憋得通紅,遲遲釋放不出來。旁邊背對他舉著藥瓶的祁鬆言也是萬分後悔,自己伺候上頭了,非要跟著過來,結果牆上那明晃晃的藥瓶掛鉤把他嘲笑得體無完膚,現下出去了又很尷尬,隻能高舉手臂,假裝自由女神。聽秦笛半天沒動靜,他咳了兩聲:“咳…那什麽,你別著急,慢慢…”“閉嘴。”秦笛恨不得把他嘴縫上,做了一萬次心理建設,攢足勁兒終於一次成功,抬手衝了水,卻沒想拉褲鏈才是最大挑戰。早上臨時換的牛仔褲還是去年買的,本來就有點兒小,他右手打著吊瓶,十分僵麻,拉鏈勉強拉了一半,扣子卻是用單手怎麽也沒法扣上,齜牙咧嘴地跟自己較勁。祁鬆言豎著耳朵越聽越迷惑,忍不住回頭,秦笛被他一看更想趕緊扣上,卻忙中出錯連拉上來大半的拉鏈也崩到底,頓時想死的心都有。祁鬆言把藥瓶掛到牆上,也不說話,把他扳成麵對自己,拍開他被拉鎖頭磨得發紅的手指。要讓開拉鏈下隱約的一包,必須抓著褲沿往前聚,秦笛毫無防備,被他忽然一拽,根本來不及用反力,腳下踉蹌,撞在他胸口。發絲擦過祁鬆言的鼻尖,手帕上那種清淡的香氣也隨之而來。他的嘴唇險險貼近秦笛的額角,溫熱的呼吸近距離地灑在飛起紅暈的臉頰。秦笛背上躥起一層薄汗,覺得自己隨時會昏倒,可腰軟得一點逃跑的力氣也沒有,猶如小木偶一樣立在那任祁鬆言擺布。祁鬆言盯著他頭頂,慢條斯理地替他拉好拉鏈,扣了扣子,還勾著他的褲腰往上提了提,提得秦笛腳跟離地,確認穿好了,才退了一步,取下藥瓶,一聲不響地牽著秦笛回了輸液室。秦笛躺下就把右手搭在瓶子上握住,看也不看祁鬆言,小聲宣布:“我睡一會兒。”緊接著就闔了眼,眼珠在眼皮下滾來滾去,睫毛顫得能扇起一陣小風。祁鬆言把他頭頂的窗簾關了半扇,又掖了一遍被角,轉身走去衛生間。沁涼入骨的水流攀過眉骨,洇在眼睫,又重新匯成一滴,加速從下頜滑落。祁鬆言關了水龍頭,撐在洗手台上向下瞄了一眼,被校服下擺巧妙遮掩的蠢蠢欲動逐漸平息,他歎了一口氣。他發誓剛才跟進來的時候隻是單純不放心,也發誓伸手抓上褲沿的時候隻是單純想幫忙。至於後來,後來…哪個十七歲男生心裏沒住著一頭小獸呢?隻是他這隻撲騰得不那麽合時宜,就算秦笛沒發現,但他依然有必要自我譴責。可他能有什麽辦法。那個人令他避之不及的光芒下竟有那麽多亮晶晶的可愛,像貓咪的爪尖,像料峭春寒中初萌的嫩芽,像萬頃潮汐轟然托起的一朵星芒,尖銳又溫柔。他在自己的猶豫與果決間來回擺蕩,忽然被心口的一撞啟開了一道滾燙的河川,那些曾經緘默的情愫汩汩流淌,迸出熔岩一般的聲響,從這一刻開始,再也收不住。秦笛真的睡著了,不知哪一個瞬間耗盡了他的精神,讓他捏著手帕睡得呼吸綿長。祁鬆言把他手底的玻璃瓶撤了,換了水又放進他腳下,嗬熱了的手掌在萬般猶豫後還是輕輕捂在細白的指節上。已經很久沒睡這樣甜熟,秦笛醒來的時候已經暮色四沉,兩瓶藥都輸完了,祁鬆言坐在一旁安靜地聽著歌,臉上映著融暖的夕光,見他醒了就摘掉耳機遞過來一支體溫計。秦笛乖乖量了,溫度降到37度5。他喝了口水,覺得頭腦的昏沉消退許多。“不著急,緩幾分鍾,送你回家。”秦笛聞言抬頭看他,祁鬆言瞧他耳朵幾乎要立起來,笑著說:“我不上樓,送到就走。”秦笛有些不好意思,下地穿了鞋。祁鬆言站起來抻了個懶腰,挺起了僵直的脊背,裏外收拾立整,把第二天的藥寄放登記好,帶著退燒的小患者出了門。打車是不可能打的,祁鬆言已經做好了陪秦笛坐公交的準備。秦笛站在大馬路上,想了想,還是對祁鬆言說:“打車回去,不然一會兒你回來的時候時候就晚高峰了,堵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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