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一眼就足夠胃裏翻騰半天,湧上喉管,咳出肺來。他想起在天上人間,自己也被扒光過衣服,被拍了數不清的這類東西。另一個傳聞,是說駱先生三十歲那年突然大病一場,一夜白頭。在白鹿印象裏邊,駱河始終一頭白發,白鬢白須白眉,唯獨恥毛沾了點黑。那人不漂不染,如今已快耄耋的歲數。據說駱河最初看中的不是白鹿這人,是他的一雙眼睛。他讚它們非常漂亮,堪比琥珀的流光,堪比星辰。也是這雙眼睛,他堅定了必須帶他回家的念頭。除此之外,白鹿不曉得其他原因,甚至不久之前他都天真地以為,這就是駱河看上他的全部理由。比起左邊,男人更偏愛用指腹揉刮他右眼角的位置。從前倒沒覺得奇怪,以為那個動作隻是順手。可自從聽顧致順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後,白鹿想起梅老板也曾問他。他問他怕不怕疼。若是不怕,就給他在右眼角下邊紋一顆淚痣。所以那人究竟是誰,誰的右眼角下有一顆痣?白鹿剛到駱家的時候,的確過了段令人懷念的好日子。駱河無比耐心地教他品酒,教他下棋,帶他品嚐各種超乎想象的美味食物。對方每天都會誇一次他的手指修長,尤其是握筆時突兀的指骨,棱角分明,賞心悅目。可時間稍久一些,男人便開始要求他說話用英文,甚至規定每天的穿著,強迫他養成一年四季隻穿白襯衫的習慣。那人對白鹿的舉手投足有著病態地執著和專注,他逼他戒掉口音,改掉所有多餘又不美觀的動作。仰臉的角度,眨眼的頻率,笑起來時朝一側微微傾斜的嘴角,甚至包括叫床的聲音,大腿張開的角度。不允許有愛好,脾氣以及信仰,仿佛恨不得把他培養成另一個特定的人。把一個從沒見過世麵的野孩子硬生生修剪成精致優雅的貴公子。盡管仍不完美,但比起當初寒磣的白鹿鳴,如今的白鹿,已經像模像樣不知多少倍。不得不承認,他白鹿就是駱河一心一意完成的一件藝術品。“我的確有段時間非常依賴他……我,我以為那是正常的反應……”由於羞恥,他哽咽艱難,“午夜夢回叫出來的都是同一個名字,我不知道我對他是什麽感覺……我害怕他,可我又總是想起他……像個變態一樣……”白鹿抬眼,大片陰影投在臉上,使他的輪廓落魄又落寞,“像變態一樣,對一個比自己大一倍不止的男人,生出那種奇怪的感情。”“對年長的男人產生感情並不奇怪,這種人甚至不在少數。很可能是你從小缺乏父愛……”喬晏頓了頓,“即便是父親仍然在世的孩子,也可能會缺失父愛。”白鹿搖頭,手指死死抓皺外套,“還不止這些。”“嗯?”“駱先生他……他有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盡管看不清喬晏那雙犀利的眼,白鹿仍然憋出一後背的汗,“副人格暴躁多疑,還有一些奇怪的嗜好……”他每個字都吐得艱難,像發聲的人被扼住喉管。幽暗的的背景聲中,最聒噪的,竟然是白鹿自己的呼吸。促狹,沉重,又疼痛。他的聲音微抖,空曠的房間蕩出涼透的回聲,“我們作愛的時候,他的動作非常粗暴,像失了心智中了魔……可不管怎麽折磨,都一定不會進來……而我像個變態一樣,想象他的撐起,顫抖,抽插,疲軟,都在我的身體裏麵。”兩小時的治療過程,白鹿說了半個鍾頭又開始沉默。在駱家的一年多裏,前一半時間還好,可從某個節點開始,他的記憶就非常淩亂,甚至很多片段被潛意識刻意封殺,又受外因才重新想起。那段日子和他的記憶一樣混亂,是他一直拚命逃離卻從未真正逃掉的過去。他走不出來,像一頭心死力竭的困獸。“喬醫生,有不齒過去的人,是不是真的很髒啊。”“為什麽會這麽想?”“不止是我,秦先生也跟我說……”長睫毛落下來蓋住眼瞼,一扇一扇,“他說我髒。”秦冕當初留在會所的那聲‘真髒’,竟一不留神成了死循環,將人緊緊繞在裏麵,自救無能,坦白也無能。白鹿走後,喬晏沒顧得上開窗。就靜靜坐在原位,將自己一點點從白鹿的故事中抽離出來。盡管對方還有很多細節沒有提及,她差不多已將故事的原貌還原得七七八八。“原來是他。”喬晏喃喃,“果然是他。”她轉身站起來,在塞滿病曆的抽屜櫃裏翻找另一份相似的案卷。心理醫生需要堅決杜絕反移情的不良現象,喬晏本身就具備極強的心理素質和過人的抽離能力。盡管白鹿的事情並非她聽過最匪夷所思,又最獵奇古怪的那個,但這人的經曆卻實在地真實地觸動了她。讓她一時竟不能拔出自己,仿佛感同身受。並不是對方講得多麽精彩,也並非那人與秦冕有何種關係。而是……而是他故事中的另一個人物,碰巧也是她的病人。喬晏目光直直,盯著手中另一人的檔案,將它與白鹿的這份同時攤開在桌上對比。封麵是喬晏自己的筆記,初次治療的時間在三年多以前。病人的名字,已從剛才白鹿的故事中又聽見一次。駱河。是個人格分裂患者,目前知道的分裂人格已有將近十個。其中最頻繁出現的是一個叫作alba的附屬人格,那是他三十年前痛失愛人,分裂出來用於自我保護和發泄的極端人格。她突然想起秦冕告訴她的,白鹿身上的傷口分布和數量。那就是被特定方式虐待過,並且長期遭受傷害的人才特有的痕跡。比起斯德哥爾摩,喬晏更偏向相信白鹿對駱河的感情發自本能。由於特殊的成長環境,他分不清楚‘好壞’的界限。憑著本能的善良,他會無條件信任每一個向他伸手的人,無論對方拿著刀子還是蘋果,無論那人是個禽獸還是惡魔。白鹿進門之前,像兔子一樣動了動耳朵。他的手已經落在門把上麵,離進門回家隻差一個動作,卻倏地轉頭,望向被牆壁擋住的走廊另側。鬼使神差地走過去,竟真有一扇門在眼前敞開。兩個泥工模樣的男人,一個刷牆,一個貼紙。貼紙的那個正好從折疊梯上下來,彎腰撿起才將落地的卷尺。白鹿再一轉頭,與身後一張無比熟悉的麵孔撞上。“白先生?”何亦有些詫異,“身體好些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