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相片,大櫻桃樹下,一個男孩舉起相機,拉住身邊的人自拍。二十歲的青年躲避著鏡頭,一臉無奈的模樣被記錄得清清楚楚,可惜男孩的技術不佳,曝光點落在自己身上,使他整張臉都藏在白光之後。相片背麵寫著:與小葉,一九九二年七月。命運愚弄眾生。它當他們是演繹精彩分合戲份的玩具小人,無所謂被提起又降落在哪裏。的士上的年輕人泣不成聲,司機安靜下來,悄悄旋高電台音量,dj輕快的聲音在車廂中回蕩。他說聽眾朋友們,平安夜快樂,還有五分鍾就到十二點了,最後送給大家一首有關於明天的歌曲。明天,不知道你會不會還是一個人呢?第75章 他的決定褚易去了天眉山的墓園。他用僅剩的積蓄為美娜買了一塊墓地。雖然裏麵什麽都沒有,但他立碑寫下美娜的名字。好友生前四處流浪,至少死後尚有一處可以安放。美娜的遺照褚易用了彩色。如果讓美娜自己挑,她也不喜歡黑白,要嫌單調。褚易想自己做得還是不夠,如果在除夕夜那晚他能拉住她,或許——沒有或許,真的拉住又怎樣。他終究站在美娜的命運之外,人的路是自己選的。也許她那天不走,也許過幾天再走,並沒有很大區別。逝者已矣,不可再追。活著的人除了為此默哀,能做的也隻有繼續活下去。活下去,不停做出新的選擇,方能前進。褚易給美娜的墓地做完灑掃,拾階而上,去到山頂的墓區。他站在方婕的墓碑前,那裏擺放著一束勿忘我。這周褚易每天都會來拜訪一次,他發現了某個規律:每隔三天,就有一束新鮮的勿忘我代替上一束。今天的還未替換,他是故意來早。褚易等待著,半小時之後,有誰一步步邁上石階,出現在他眼前。山頂墓區的高度對於一位年過半百的人來說,走著有些吃力,但對方依舊走完了這段路。褚易向來人伸出手:“您好,陳先生,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我?”陳知沅放下勿忘我,視他為無物。褚易收回手,“恕我唐突,陳先生,我這次來是想請您幫一個忙。”alpha終於說了話:“現在的後生都像你這般沒有禮貌?”“抱歉,我試過給您的辦公室打電話,可一直沒有回音,所以隻好上這裏等。我想整個三山,您再忙也會抽空去的地方隻有這裏。”陳知沅這才用正眼看他,模樣警惕:“你想談什麽。”“我知道貴司的董事會選舉就在下周,我希望您可以幫我一個忙。”他停頓一下,繼續道:“讓高允哲落選,保證他能抽身離開新利和。”“你在發什麽夢。”alpha發出一聲冷笑,轉身欲走。褚易叫住他:“陳先生留步,我有樣東西,您可以先看,看完回複我也不遲。”他將那本日記和一張紙條交到陳知沅麵前:“紙上寫了我的電話號碼,如果看完您還有興趣,請隨時聯係我。”——兩天後,陳知沅打來電話,約褚易在半嶼見麵。半嶼大堂依舊是那個挑高穹頂,凡人走在其下都會產生渺小之感。褚易卻不再注意這些,他向前走,沒有分毫動搖。在二樓餐廳的私人包廂中,他見到了陳知沅。兩天過去,對方仿佛蒼老半圈,與之前幾次見麵時的模樣截然不同,陳知沅那份意氣風發的狀態不見了。褚易來時,他正坐在椅上,整個人暮氣沉沉,是一個真正年過半百的老人。陳先生。褚易與他打招呼。陳知沅抬眼。坐吧,alpha示意。褚易在對麵坐下,他見到陳知沅手邊擱著那本日記,封皮比上次自己交給他時顯舊不少,已經有了卷邊,顯然是翻閱多次。“每三天一束勿忘我,這個習慣您保持了十年嗎?”他問。陳知沅伸手撫摸日記本,“比起她二十年來反複練習我的名字,一束花算不上什麽。”“我很佩服方小姐。身為一個omega,她做到了許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她二十年來的努力也不是白費,她始終記得您。”陳知沅笑一聲,麵有戚色:“她那麽用力記得我,我卻怪過她。”他沉默下來,看向褚易:“那天你向我提的要求,我考慮過了,今天叫你過來,是想聽一聽你的理由。”褚易從背包裏拿出一份文件遞給對方:“我這幾天做了些調查,近期財政司與金管局聯手向內部試壓,廉政公署在收到風後加快了對新利和的審查行動,寰宇那邊則針對這些情況有了許多新動作。新利和的董事會主席如今已變成暴風中心,一旦坐上這個位置,將麵臨市場和政府的雙重打壓。陳先生,我猜這都是你的安排,對嗎。”陳知沅打開文件袋,掃了幾眼後放下:“新利和並不如外界看來那樣堅固,我接手後逐漸發現很多問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高永霈用盡手段,讓它得以殘喘多一陣,但沉屙難改,新利和早已千瘡百孔,即便高允哲想彌補,它也撐不了很久。”“所以您在臨近選舉前放棄,是想規避風險,故意將這個位置輸給高允哲,讓他繼續為新利和賣命。而您已經為陳家鋪好了路,新利和如有任何不測,寰宇都會第一時間從中得利。”“我聽說你以前是社會版記者,的確有些能耐,”陳知沅輕輕摩挲著日記本,用尺一樣的眼神將褚易一寸寸看過去:“你知不知道你向我的提議中,‘讓高允哲落選’的反義就是由我成為主席,來為他擔負責任,攬回那些爛攤子。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幫你?”“他是方小姐的孩子。也許您恨高永霈,恨整個高家,但至少他身上有一半您是不會恨的。”陳知沅冷哼一聲:“你未免太想當然了。”褚易笑:“您也說,年輕人嘛。”“你真想救他?”“之前是這樣打算,我以為沒有我他會過得更好更安全,高永霖可以使下三濫的手段對付我,當然也可以用更肮髒的方法對付他。我在跑新聞的時候對類似手法有所耳聞,有些家族為了保證血脈的延續,會將優質基因的alpha後代當成狗那樣去配種,以達到擴大生育率的目的。我想對於高永霖來說,他做類似的事情不會有任何道德壓力,畢竟這世界上沒有比他所謂的哥哥更重要的東西,其他人在他眼中不過是一件用來達成高永霈計劃的工具,高允哲是死是活他根本不會關心。”“但後來我想通了,其實我隻是一個外部的因素,高允哲最該沒有的是他身上壓著的那些東西,是高家給他套上的那枚枷鎖,”他說:“我想要他自由。”“自由,”陳知沅嗤之以鼻:“哪有這麽好的事情,你盡可以去問佘公山上的高門大戶,問他們其中的每一個人是否可以擁有自由,答案不會有第二個,就是不可以有。從高允哲回到三山,走進高永霈靈堂接受遺囑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不能再回頭。孤注一擲者,你能救他多少?”褚易收回文件袋,平靜說:“我知道,他這人挺固執的,認定的事情就不會放棄,所以容易陷進去,需要有人推他、拉他一把。我會幫他。陳先生,說起來你也許會覺得好笑。我以前相信命運,後來不信,現在又信回來,看著很傻,但我如今認為人們說的命運,那個將你圍起的環,並不是老天為你選的,而是人自己一步步圈起來的,老天隻是最後將它套回到你身上而已。您或許也深有體會,每個人都將自己想要的東西放到天平兩端,到最後即便不想承認,總有一端會明顯沉下去,你因此做出選擇。”陳知沅神色複雜,沒有應聲。“如果您打定主意不理會我的提議,今天也不會讓我過來了,”褚易看著那本被陳知沅壓在手下的日記:“您也在猶豫。高永霈為你們所有人設下一個不可打破的天平,他讓你們看見沉下的那端不可逆轉,但我想以陳先生的個性,您應該很早就有察覺,您也絕不願意屈服。所以嚴格來說,我也不是在求您,我在賭。我賭您是否選擇反擊,也賭一個後悔的人是否選擇贖罪。”陳知沅不再說話,他陷入久久的沉默中。褚易沒有再發表意見,他想那本日記已是最強大的勸服。他調轉視線,看向半嶼的花苑,那裏種了許多式樣的珍奇花卉,在冬天齊齊枯萎,滿園隻剩枯枝殘影。可這隻是暫時,待來年春天,走過一輪的它們會重新開放。“夾竹桃每年開花、凋謝,這個循環不會發生變化,”他靜靜說:“變的隻是看它的人,陳先生,您覺得呢?”——送走陳知沅,褚易在半嶼的戶外花苑坐了一會。這天陽光很好,抬頭時需要閉上眼睛。最近他睡得很少,白天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在外奔波。在方宅一年的他是停滯的,沒有工作也沒有社交,一切都圍著一個人轉。走出籠子需要適應,但真的走出來,這個困住他二十多年的三山何嚐不是一個更大的籠子。他一直不喜歡三山這座城市,卻也找不到離開的理由——自己又能去哪裏?三山像他心頭放不下的執念,那個唯獨alpha與omega在一起才能構成的無缺憾完美。但如今,他已不再向往那些曾經向往過、認為重要到無可替代的東西。beta是自由的。二十六年,他第一次體會到這句話真正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