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到最後一幕時,周朗夜又摸著黑進來了,仍然戴著口罩,坐在第一排。 很快就到了台上台下的互動環節,這裏的劇情是讓幾位演員走下到觀眾席,隨機給觀眾一個許願的機會。過去由於演出經費有限,交給觀眾的都是紙質的心願卡,而隨著劇目的口碑愈好,票務幾乎場場售罄,讚助商追加了投資,心願卡也換成了心願瓶。瓶體上貼著標簽,用於寫字。 白輝拿起兩個玻璃瓶下台時,觀眾裏泛起了輕微的騷動。這是他表演近三十場,第一次走下舞台互動。 可是他走到第一排座位就停住了,沒再繼續向前。 周朗夜吃驚於他的到來,仰頭看著他,似乎想解釋自己出現在這裏的原因,但周圍都是其他觀眾投來的注目,他最終什麽也沒說。白輝把瓶子和彩筆遞給他,周朗夜接在手裏,遲疑了幾秒,擰開筆蓋在瓶體上寫了幾個字,然後把那個瓶子交回給白輝。 出人意料的是,白輝先拿過周朗夜手裏的水性筆,在自己手裏的瓶子上也快寫了幾筆。接過周朗夜瓶子的同時,他把自己寫過的瓶子給了對方。 周朗夜交還的玻璃瓶上寫著三個字,“後悔藥”。 而白輝給他的瓶子上同樣是三個字,“忘情水”。 白輝看見男人低下頭,認清了瓶上的字,不知是不是因為被拒絕後的尷尬,周朗夜沒有再抬起頭來。白輝也轉身回到台上,把手裏的瓶子放在舞台一角,繼續表演。 一直到最終謝幕,他都沒有再看一眼周朗夜所坐的方向。 - 演出結束以後,是留給現場觀眾的簽名環節。 劇目的場務在前廳搭了一排長桌,五位主演從後台換回便裝,坐到桌後,而領到單人海報的觀眾則排隊等待簽名。 白輝桌前的觀眾是數量最多的,目測約有一百二三十名,從大廳一直排到了門外。 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手持擴音器,對著在場觀眾揚聲說,“大家排好隊,不要擠!請注意安全。每一張海報我們都會簽到!” 趁著工作人員說話的間隙,白輝有些走神地望向了劇場外麵,然後在不經意間捕捉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劇場的玻璃牆外建有兩根裝飾用的圓柱,上麵掛著每周的演出劇目。 周朗夜獨自一人站在圓柱邊,先前戴著的口罩已經摘了,露出半張輪廓深邃的側臉。他的襯衣袖子挽到了小臂處,一手拿著明顯像是海報的長條卷軸,一手夾著煙,還有一邊休閑褲的褲袋鼓了起來,好像是揣著那隻心願瓶。 白輝對著那道身影愣了愣,想起剛才與周朗夜麵對麵的一瞬,看見對方眼底明顯的血絲。印象中他似乎還沒有見過這麽頹喪的周朗夜。 觀眾們都擠在大廳裏聊天說笑,等著與喜愛的演員簽名留念。而他卻站在燈光晦暗的劇場外麵,沒有車來接他,也不像是急於要走的樣子,就靠在圓柱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任是白輝如何猜測,也想不到此時的周朗夜正在猶豫著要不要進來找他簽名。 當周朗夜從工作人員手裏接過海報時才被告知,簽名並不是一早寫好的,而要在現場完成。可是他剛在演出中拿到了那隻有著白輝親筆寫下“忘情水”的瓶子,心裏像是刀剮著一樣難受。 既已知道自己不受白輝待見,他也不敢進去再要簽名給白輝添堵。於是就站在劇場外抽了兩三支煙,偶爾在白輝埋頭簽名的間隙,隔著層層人群,多看他一眼。 七月初的夏季多雨,周朗夜站了約莫半小時,疾風就挾著雨點落了下來。 他畢竟還有感冒在身,人也乏得厲害,左思右想覺得今晚是要不到這個簽名了。於是打了電話,通知司機來接自己,同時退到遠離正門的簷下避雨。 這一片的屋簷裝飾基本都是為了美觀好看,沒有多少實用性。周朗夜在下麵站了十幾分鍾,兩邊肩膀和褲腿都被雨淋濕了。 他上車時有司機給他撐傘,可是背影仍然有些狼狽。 白輝遠遠地看著他離開,緊接著上來一名觀眾想要同他合影,白輝在配合對方微笑時,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笑不出來。 當晚回到租住的公寓,白輝躺在床上,少有地輾轉反側不能入眠。周朗夜坐在劇場裏仰頭看他的樣子、獨自抽煙的樣子,總在他腦中揮之不散。 白輝暗暗罵自己沒用,周朗夜隻不過是為一件得不到的東西而賣慘可憐,他不能再因這個男人心軟。 他曾經無數次地為他讓步、妥協,把自己逼得退無可退,以為有一天對方會明白那種愛到深處的感受。 結果卻隻是一次一次無底線地被他輕賤,直到最後傷痕累累地換了一個自由身。 白輝睜眼望著天花板,忽然想起了已經很久沒有登陸過的那個微博小號。他記得那上麵的最後幾十條更新,都寫著自己當時的絕望和無助。 於是他翻身起來,往新手機裏加裝了一個微博,重新登錄賬號,想要再看一遍這些記錄,提醒自己痛定思痛,不要重蹈覆轍。 他剛一進入首頁,多達七八十條的評論提示就連續跳了出來。白輝滿是疑惑地點開評論,發覺一個id為“zhou1009”的賬號在他三年前的一條微博下寫了很多留言。 那條微博內容簡單:學長說了,以後晚歸或是應酬都要和我報備。那就,原諒他這一次吧。 而下麵的留言則持續近半年。 應酬喝酒了,回來你不在家。 去了鎏金會所,十點到家,有香氣的人和東西都沒碰。 出差四天,下周一回來。 開會晚了,馬上到家。 ....... 白輝慢慢地滑動屏幕,依次地看下去。最後他點開了那個id的頭像,是一隻粉色的布偶豬。 周朗夜在很多年前的一場酒會上,拿著那隻豬對他說“怎麽這麽像你生氣的樣子”;後來當他要帶著布偶豬進組時,周朗夜隔著行李箱向他承認,自己是另一隻豬。 就是那隻豬,被那個總是很冷峻無情的男人設為了頭像。第57章 就被他狠狠一巴掌扇在臉上 白輝把那77條報備留言一條不落地看了一遍。周朗夜的態度很端正,去了哪裏、因何晚歸、幾時到家、甚至見過什麽異性都有一一注明。 端正得不像他曾經認識的那個男人。 黑暗中長時間地盯著手機屏幕,讓白輝的眼睛感到些許刺痛。他無意地抬手揉了一下,一滴眼淚就落在了屏幕上。 他隨即怔了怔,好像不相信自己還會為周朗夜而哭。然而片刻過後,他又把頭埋下去了,整個人蜷坐在床上,肩膀隱隱發顫,像是在無聲飲泣。 難以抑製的眼淚讓白輝認識到自己曾經陷落得有多深,就算右手留了殘疾,就算腕部和頸部的傷痕至今未能消除,他仍然沒有辦法狠下心去恨那個人。 白輝已經不記得自己十六歲時的樣子,但他不會忘記二十三歲離開周朗夜時,他曾擁有的家人、事業、身體健康,甚至對於愛情最基本的信任,通通都喪失了。 他像一個被挖空的容器,很少得到妥善的對待,總是站在岌岌可危的破碎邊緣。但即便是那樣,對方也沒有給他一個體麵的離開。 白輝哭完以後,走去盥洗室衝了一把臉,再回到臥室時已經平複了許多。 他再次摁亮手機,在微博界麵裏翻找了一遍,然後將微博設置為僅六個月可見。 距離他最後發出的那條“但願與你再無來生”,已經過去了半年以上,這就意味著周朗夜此後不能再看到他的任何微博內容,也無法給他評論留言了。 - 周朗夜在機場買了一個箱子,用來裝白輝的那張單人海報,以便將其完好無損地托運回平州。 他的感冒由於疲勞和抽煙淋雨,進一步演變為喉炎和發燒,持續了多日才慢慢好轉。然而真正讓他變得如此不堪一擊的,並不是生病引起的情緒低穀,而是他在返回平州的當晚,突然發覺白輝的微博不可見了。 這個微博和他收藏的那些與白輝有關的電影一樣,算是他寄托思念的精神鴉片。每晚睡前,周朗夜都要把微博裏的早期內容翻出來看看,咀嚼一點早已過期的糖分,才能勉強睡下去;又或是在自己應酬回家前,照例去給白輝留下一條評論,報備自己的行程,裝作他們好像從未生分。 現在整個微博隻剩下一片黃沙背景的默認模板,以前的內容全被隱藏了起來。周朗夜一開始以為是係統故障了,他使用微博很少,對於各種設定並不熟悉,而後又刷新了幾次,才確認是白輝在後台更改了設定。 那個瞬間他感覺自己所剩無幾的氧氣好像被一點一點抽空了。 他知道自己不該出現在那個太過顯眼的前排座位,這種不加克製的距離無疑刺激到了白輝。 分開的這半年多時間,周朗夜一向精準的記憶力終於也在有關白輝的事情上起效了。一直以來他總是選擇性的失憶。 他回憶起自己在最後那幾個月裏是怎麽對待他的。那時的白輝已經開始抗拒親密接觸,而他對此沒有絲毫的耐心和體貼,總是一再地打碎白輝用於自保的那一點可憐的抵抗。 他多次地強迫白輝跪著為自己做過,買了一些過於暴露的、帶有明顯挑逗意味的衣服讓他穿上,當著司機的麵在車裏弄過他,也把他直接摁在書桌上發泄欲望,事後白輝的腰脊處全是青紫的痕跡。 後來隻要周朗夜一碰他,就能感覺到白輝不自覺地發抖,大概是源於一種身體本能的恐懼。盡管白輝從來不是一個孱弱的男孩子,但是周朗夜有意施加的侮辱和傷害,還是把他剝離得體無完膚。 所以周朗夜清楚,自己應該和白輝保持距離,留給對方空間,讓白輝放下心防。慢慢相信周朗夜也可以做一個為他等待,並且尊重他意願的愛人。 可是那個過於靠近舞台的座位,帶來了沒有預料到的負麵效果,或許讓白輝誤解為周朗夜又重新開始滲透他的生活。 周朗夜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訂了一張隔天再飛首都的機票,想要去向白輝當麵解釋,說明自己是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為了得到限量版的海報才坐在那裏。然而他最終沒有登機,那個寫著“忘情水”的瓶子被他擺在臥室床頭櫃上,時刻提醒著他。 他和白輝之間,缺少的不是一個解釋。而是經曆漫長的愛與失望之後,另個人需要獨自療傷的時間。 周朗夜知道白輝走得已經很遠了,也許再有一個路口、兩個路口,或在某個不經意的轉角,他就會從視野中徹底消失不見。周朗夜的焦慮不安終於達到了史無前例的程度,在他三十一年的生命裏,沒有一個人能把他攪亂至此。 白輝占據了他的全部思維,甚至就連他在工作中、開會時,眼前看著新品開發方案和營銷企劃,腦中卻無時無刻地想著他。 - 感冒快好的那個周末,平州當地一家五星級酒店舉行了一場試營業前的內部酒會。 酒店的投資人與周氏有一些業務往來,也算是周朗夜私交尚可的朋友。請柬發到了助理陶芝那裏,對方也親自打電話相邀,盡管周朗夜狀態不佳,還是隻能赴約。 酒會上他仍然是眾人簇擁的中心,周朗夜一貫是聽得多而說得少,可是想與他攀談的人太多,他脫不了身。後來那位閔姓的投資人走過來,舉杯與他碰了碰,衝著他神情微妙地笑道,“周總,今天晚了,我給你留了個豪華套房,你就在這裏休息。” 周朗夜起先拒絕了,但是架不住對方一番盛情,最後還是同意在套房裏歇息一晚。 他在深夜十二點進了房間,鬆開領帶扔在沙發上,這才發覺房間裏竟還有人在候著他。 那是一個年輕半裸的男孩子,穿著若隱若現的絲質襯衣,坐在與前廳相連的封閉式陽台裏,見到他一瞬立刻站了起來,軟著聲叫他“周總,你回來啦”。 周朗夜沒有精力應付這種廉價貨色,不帶感情地看著那個走向自己的人,冷聲說,“出去,這裏不用你。” 然而這一位大概是被精心挑選來的,深諳勾搭之道,見周朗夜站著沒動,一條細白的胳膊已經抬起來,主動去攀周朗夜的肩,帶著撩人的氣聲,往他身上磨蹭,另隻手開始解自己衣上的扣子,“周總,一個人住這麽大一間房,多沒趣啊......” 說著就要踮腳吻他,被周朗夜一把捏住了臉,發力甩向一邊。 男孩猝不及防一下撞在牆上,愣了愣,不明白自己怎麽就激怒了這個身價不菲的老板。還來不及扶牆起來,周朗夜已經從他身邊走過去,短而冷地扔下一個字,“滾。” 過了十幾秒,房門響起開闔聲,四下恢複了沉寂。 周朗夜已經步入臥室,沒有開燈,他在黑暗中摸出香煙和打火機,而後又無比煩躁地隨手扔在床上。 他進入浴室,打開花灑,在等待水溫變熱地過程中脫掉了衣物。緊實流暢的肌肉線條從布料下釋放出來,勾勒出一個成年男人的性感體魄。內褲脫掉時,周朗夜發現自己硬著。 當然不是因為那個媚俗男妓的撩撥。而是在他恍惚眼花的一瞬間,誤以為那抹身影是白輝。 過度的思念逐漸侵蝕了周朗夜的判斷力,他總是不自覺地在現實的縫隙裏,光影的浮掠中,尋找一個早已遠去的愛人。 像他這樣強勢掌控的男性,自然也有深沉持續的欲望。白輝走後,周朗夜沒再碰過別人,很多時候就靠洗冷水澡應付過去。 可是今晚他格外地想念白輝,體內被酒精催發起來的熱潮無法熄退,皮膚下竄出細密綿長的痛感,讓他感到折磨難耐。升騰的霧氣圍住了玻璃牆體,水流從身上淌過,順著緊實的肌肉紋理向下滑落,他一手扶著小塊拚接的防水瓷磚,一手替自己解決。 在這時這處,發生的每一分每一寸,都不像是周朗夜這個人會做的事。 他在花灑下閉著眼,低喘著,被前所未有的空虛包圍,不想麵對又不得不麵對。他開始明白,無望的愛情可以有多傷人,白輝承受了將近七年,而他隻熬了七個月,就已經熬不下去了。 - 距離那一次交換心願瓶後,又過了半個月。 白輝與劇院的合約快要到期,近來總有領導層麵的人來找他麵談,想和他續約。白輝還沒想好自己下一步的安排,因此隻能耐心地聽完對方的意圖,再客氣地回應需要想一想。 排練結束後,他照例從劇院的收發室帶走了一些觀眾郵來的信件,因為手機叫的車還沒到,白輝就站在路邊一封一封地拆信。 當他拆到一個藍色信封時,心裏忽然沒來由地一緊。這是一種觸感厚實的紙張,印有壓花暗紋,比一般的信封做工精致。上麵的手寫字體不像女性的筆跡,也不像寫過中文多年的人該有的那種流暢與熟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