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遠用工作麻痹自己,大量的專心的細致的工作。最後一個員工也走了,他還是自己給自己加班。點了最後一次儲存,安遠第一次怨恨自己的公司這麽小,隻有這點工作,他不得不回家麵對空虛的黑夜。 網頁開了又關,酒喝了又喝,安遠毫無睡意。 他覺得自己無聊透頂,回想過去的人生,似乎沒有什麽很高興的事情。 年幼時的貧窮,年少時的愚鈍,年輕時的偏執,異於常人的性向,求而不得的感情,自己的問題太多,一個都沒有解決。 他手無意識地點著滑鼠,聽著哢噠哢噠的聲音。他想,真是失敗啊,眼看離三十也沒有多久,但是顯然自己是立不起來了。 網頁傳來的叮咚聲把他拉出了思緒,他看著熒幕上聊天室幾個字覺得自己是很需要聊天。一個個房間名稱看下來,他覺得好像都挺無聊的:人生感悟、愛情密碼、友情天地、黃金歲月、青年時代、花季雨季……安遠覺得好像都不適合自己。本來準備就此關閉頁麵的時候,他看見一個房間寫著「同性之間」。 安遠想,這應該就是自己理解的那個意思吧? 點進去的時候安遠被公屏上滾動的訊息嚇了一跳。 他想居然還有這種地方?肉體變換成數據,欲望轉化為文字。 右邊分屏上一長串的id也是十分精彩,言簡意賅地訴說著自己的要求。私屏裏的訊息也是一條接一條,來回來去,不過就是:視頻嗎?語音嗎?電話嗎?文字嗎?419嗎? 安遠覺得,這地方挺可笑的。 他覺得人有性欲再正常不過,並不可恥,也無需有心理負擔。他甚至認為419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理解不了其他的方式。 這算是什麽?視訊、語音、電話、文字?算情趣?還是一種掩耳盜鈴的逃避?這樣做真的會爽嗎?像是對著gv自慰?或者是訂製的diy甜點?不不不,萬一不合口味怎麽辦?安遠笑著想,似乎想到了一點好處,對的,如果不合口味,那麽就斷掉好了。見麵不好回頭走掉,但是視訊可以關閉,語音可以停止,電話可以掛斷,文字麽,去他的文字!誰要打那麽多的字?手用來擼管都還不夠,哪有時間敲擊鍵盤。 安遠把id列表一個一個看過來,看到一個名字隻有三個字:隻電話。 他想光看名字都覺得冷漠得很,但是似乎……什麽似乎,聊聊好了,聊聊就知道怎麽回事了。也許這聊天室真的是來聊天的呢,或者總有那麽一兩個是用來聊天的吧?就算真的不是,那有什麽關係,忘記這個小插曲就可以了,這並不難。 他點了一下這個名字,打了個招呼。 路過1234:你好,請問隻電話的意思是隻能打電話聊天嗎? 安遠覺得電話對麵的這個人很有點意思。 他的聲音很清亮,幹幹淨淨的,讓人聽著覺得十分舒服,人聊起來有點呆,說不出來的那種呆呆的感覺。 開始的時候對方還是挺冷漠的,說一句接一句,雖然沒有表現出明顯地不耐煩,但是語氣裏也透露著那麽一點敷衍。安遠想自己可真是倒楣,就是找個陌生人打電話都要被人冷對,這世上哪裏還有順心的事情?他講著電話,看著不存在的月亮,忍不住把難過說出口,他說:「你就不孤獨嗎?我還是有點孤獨的。」 對,很孤獨啊,安遠一直覺得自己很孤獨。 雖然平日裏看似有幾個好友,但是沒有一個可以交心,不是安遠不放心把心交給他們,是他們從不把心交給安遠。 就是那種他可能是你唯一的好友,或者你最重要的朋友,但是你卻不是他的,他的煩心事不會第一個想到和你說,你永遠排在那些你不認識或者你熟悉的人的後麵,這種不對等的感情,安遠是拒絕的。所以他的心事無人訴說,話隻能講給自己聽。 白天裏所有的意氣風發和夜晚的孤獨寂寞都毫無關係。 話一出口,對方的語氣就軟了下來。他說:「我也是。」 安遠聽了有點欣慰,原來不單單自己這樣,似乎對方說了那句話後,全世界都陪他一起孤獨。 有人陪就好。安遠要求不高。 安遠開始放鬆下來,他盤腿坐在羊毛毯子上。毯子的毛很軟很長,總是搔得他腿癢癢的,可是他很喜歡這種觸感,好像有什麽東西在保護自己,溫暖而又專情。 他開始隨意和對方扯了起來,陌生人的好處就在於你無論說什麽,他都要被動接受,而你卻無所顧忌,這種感覺真是美好。所以他告訴了對方自己一個秘密: 他喜歡一個人。 對於所有暗戀的人來說,喜歡都是一件秘密的事情。 暗戀的感覺甜美而又苦澀,你為自己有喜歡的人而感到欣喜,你為自己有喜歡的人也感到失落,因為你寶貴的感情終於有所寄托但是你卻無法宣之於口。 林立曾經和自己說過暗戀是傻子才搞的把戲,喜歡又不是丟人的事情,幹嘛不去麵對。 安遠笑林立單線條,但是心中也佩服他的勇敢,的確喜歡本身並不是個丟人的事情,但是自己卻怕成為那個丟人的人。 說真的,他不怕被拒絕,他怕的是拒絕以後依然放不下。 暗戀至少是那片遮羞的樹葉,可是被拒絕以後的癡戀就是赤身裸體的卑微了。安遠不想自己做那個卑微的人,所以他選擇抓緊自己的樹葉,最好那樹葉大得像芭蕉,自己躲在後麵,等著時機成熟的時刻。 可是什麽時候算時機成熟呢? 安遠也不知道。 他隻知道自己當初是眾星捧月中離著月亮最遠的那顆星,他和那顆月亮有著幾億光年的距離,他花了十年努力想要靠近,可是對方遠到杳無音訊。今天酒桌上的對話,讓他惶恐,他怕自己再沒機會,他想自己總要試試的,樹葉很大很安全,可是他也不想總帶著樹葉過一輩子。 對方的話其實有點無趣的,隻有在聊起酒的時候對方的話才會多了起來。 安遠覺得這人許是個酒鬼,可是聽他這樣幹淨的聲音又無法想像。對方說了酒的名字,安遠不清楚是哪幾個字母,不過這有什麽重要,不過是酒而已。但是聽著對方有些失望的語氣,安遠又也跟著不那麽舒服起來,他想不就是酒嗎?有什麽難的呢?想喝的話,他可以管夠的。可是話說出口本是想讓對方高興的,可是那邊卻沉默了起來。 安遠忽然想到他們隻是陌生人,自己的話說得唐突了。於是他趕忙轉移了話題,對方也沒有追究。 就這樣喝喝聊聊的,安遠居然也說了許多話,不過都是平日裏想說而又無處去說的牢騷,對方卻也乖乖附和著,就像一個老實的孩子坐在長輩身邊一樣乖巧。安遠覺得這人也蠻有意思的,自己已經牢騷得自己都覺得過分了,他卻像個盡職的焚化爐,消化分解,連一點異味都不會反噬出來。 最後,電話那頭傳來了綿長的呼吸聲,對方應該是睡著了。 安遠掛了電話,心裏有一絲奇異的感覺。 最後幾句的時候,對方已然是有點糊塗了,隻會嗯嗯地答應,安遠說什麽,對方都輕輕嗯一聲,乖得實在讓人心疼。 安遠閉上眼都能想到對方頭一點點地瞌睡,卻還是嗯嗯的樣子。 好像他就在身邊。 他說一個人喝酒是很寂寞的,安遠覺得今天晚上就還好,寂寞得並不太濃。 發過感謝的簡訊以後,安遠把對方的號碼儲存了起來。 備注什麽名字,安遠完全沒有想過,隻是單單一串號碼就那麽存在手機裏。 然後接下來的三天就再也打不通那個電話了,怎麽打都是關機。 安遠登陸聊天室尋找「隻電話」這個id,也再也找不到。 安遠之前覺得這個聊天室的人可笑,現在發現可笑的人是自己。這算什麽呢,自作多情嗎?雖然他不知道這算是什麽情,但是第二天的晚上安遠就迫不及待地撥打了這個號碼,他還想和那個人聊聊,他覺得都是天涯寂寞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們相互排遣寂寞不是正好。 可是打不通,怎麽都打不通。 安遠猜想是對方有事,所以沒有開機。可是三天過去了,手機依然是關機,安遠才算是明白了:想來自己隻是對方眾多長夜中的一個過客,並不特殊,也不值得期待。就像他的學生時代一樣,總是在當一個路人,偶爾路過別人的故事,他卻以為自己也是主角,然而過後才發現,自己不過是個連結尾字幕都不配有名字的群演。 就這樣安遠決定忘記這件事,他以前就發現:在別人忘記自己之前就先忘記別人,這樣受的傷害就會比較少。 可是想來對方是早就忘記了吧?自己現在這樣想不過就是阿q精神作祟。可是沒關係,有阿q精神總比沒有阿q精神好,精神勝利法適合一切loser,畢竟生活的勝利者是這個世界上的絕少數,在這方麵,安遠還算不得個例。 江州的秋天一向來得任性,它從不受節氣的約束,想來就來,不打招呼。昨天還在豔陽高照,今天就大風降溫,一地的黃葉提醒著安遠又是一年秋來到,而冬天就在不遠處了。 距離第一次進聊天室已經有半個月了。期間安遠又去過幾次,再沒有見過那個id。電話號碼他並沒有刪除隻是也不願意去打,他怕打過去依然是關機,這樣會讓他失望且憤怒,他又怕打過去真的接通了,這樣會讓他看起來癡纏和低下,無論怎樣算,這電話是打不得的。 可是他又有那麽一點妄想,就那麽一點。他也想試試是不是真的有機緣巧合這種事情存在,或者換種說法,就是緣分,如果有,他可以去買下好多彩票。 在又一個獨自喝酒的夜晚,安遠進入了聊天室。今天他其實稍微喝得有那麽一點點多。前幾天他終於進入了校友群,大家相互寒暄了一下,問的不過就是何處高就銀錢幾何。 在得知安遠自己當老板以後,群裏一陣吹捧,安遠表示小本生意,不過是溫飽而已。大家似乎為這話開心不少,更加賣力地抬高,看著就跟嘲笑差不多。 安遠早有了那麽一點心理準備,於是乖乖問詢那幾個鬧得最凶的人現在的狀況,果然對方說起來都是大公司名企業,也有幾個單幹的那生意也做得是花團錦簇。安遠識時務地表示他和這幾個是天上地下沒法比的,遠沒有對方生活幸福事業成功,那幾個人才故作謙虛地來往幾句,算是占盡了風光。 安遠冷笑,想大家青春年少之時雖然性格不一,但也都算得上純良,哪裏像現在猶如泡進了染缸裏,隻比誰的顏色上得均勻漂亮,不管原本的布匹是什麽模樣。 不過安遠也不是為了這些人而來,他是為了宋知非。 他逐一翻看群裏的id,資料什麽的都看了又看,他想找出哪個是宋知非的號碼,卻是徒勞。 他以為自己是了解知非的,雖然不知道哪裏來的這個自信,可是他就是覺得自己是了解對方的。他看了他兩年,宋知非喜歡穿的鞋子,宋知非喜歡吃的東西,宋知非愛看的書,還有宋知非思考時喜歡微微偏一下頭的小習慣,他都看在眼裏。可是麵對眼花繚亂的id,五花八門的簽名,還有形態各異的頭像,安遠無法分辨哪一個才是宋知非喜歡的樣子。 他覺得有點難過。他一向是知道宋知非離自己很遠,可是在自己的心裏,他是很近的,但現在卻開始有點模糊起來。 他失望地關掉q群,裏麵的人還在不斷地炫富或者炫負,不論是哪一種,安遠都不喜歡,也不會去做。他錢並沒有多到可以拿去炫的地步,當然如果有,他也不會去炫,因為真有那麽多,就不屑做這個了,而負能量的話,人人都有,這世界有那麽那麽多的人,可是絕大多數人都過著一樣的日子,你的煩惱和苦悶,這些人全都在感受,你並不比別人特殊多少,所以無需去人群中尋找認同,大家隻會煩躁你給他們增加了生活的不快。 不過總有那麽幾個夜裏,安遠也會顧影自憐,感歎自己生活不易,情感不順,憶過去看今朝,這時候就需要一點黑夜一點酒來渲染這個哀怨的氣氛,如果可以,最好還有一個人,聽他一一道來,然後溫柔勸解。 他隨便點了一個看著正常點的名字就發了訊息過去。很快那邊就回複過來,但是對方說有事情讓他留下電話先等等,安遠有那麽一絲絲猶豫,怕對方是拿打電話做什麽去,可是轉念一想,對方還能做什麽呢,刷到牆壁上去寫辦證嗎,還是給他發到色情網站上去?隨便哪種都沒關係,反正是私人電話,真的有了麻煩,就換個號碼好了,本來通訊錄上也沒有幾個人。 安遠把號碼發過去,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看著月亮邊喝邊發呆。 很長的一段時間過去了,安遠看看手機上的時刻,一個小時過去了。 他想真是混蛋啊,他似乎並不適合電話聊天這項活動,除去第一次那個通話本身,就再沒有想起高興的事情,看來今後還是不要嚐試這種網路事物,真的忍不住了就去找棵樹,挖個洞,然後大喊甲方都他媽的是混蛋吧。 安遠想到這裏不禁笑了起來,他想罵這句話想了好久,如果真的有樹洞讓他去喊,他願意交些罰款來把洞挖得大點。一口喝盡酒杯裏的酒,安遠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這酒雖然喝起來甜膩得好似糖精加多了的飲料,可度數在葡萄酒裏算是高的,一杯杯下去,安遠好像也有那麽一點點地暈。 他想喝完這杯是不能再喝了,還是趁著酒意趕緊去睡,說不定還能做上幾個春夢。手機響起來的時候,安遠正想今天安排誰來做春夢的主角,他拿起手機看了一眼熒幕,嘴角的幅度就有點控製不住,他想明天我就要去買彩票,足彩、福彩、什麽彩的,統統買一遍,這機率,也是沒誰了。 對方「喂」了一聲。 安遠也「喂」了一聲。 對方說:「你好,我是剛剛聊天室那個,就是那個說忙完給你打過來的,不好意思啊,我忙得有點久。」 安遠聽得笑了,心道:你忙得是挺久的,這都半個月了。可是嘴上卻說:「沒關係啊,我說過會等你的。」 對方停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今天沒有喝酒吧?」 安遠哈哈大笑,之前因為對方失蹤的不快煙消雲散,他覺得太可愛了,實在太可愛了,這句話就像是暗號,隻屬於兩個人的那種,說起來坦然聽起來曖昧。 於是安遠也沒有為難他,他已經不想去問對方為什麽不接自己電話,也不想問他為什麽改了名字,現在這些都沒有關係了。 話題又是從酒開始,對方說自己很喜歡酒,這讓他想到了宋知非。 他想起宋知非走之前辦了一個同學會,也叫上了自己,當然是全班同學都叫了。他想表現得好一些,至少要給宋知非留個好印象,可是偏偏那一天他喝醉了。 宋知非在同學會上提供的都是啤酒和葡萄酒,安遠來江州念書之前在老家那邊和初中同學是早已成件地喝過啤酒的,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差,葡萄酒雖沒有喝過,看度數卻是不高,想也沒有大礙。於是他來者不拒,隻要有人找他拚酒他就接下來,也不知說幾句場麵話便是仰頭就喝,幾圈下來,啤的白的紅的灌了一肚子。到後來安遠覺得頭重腳輕,腦子裏咕嘟咕嘟得如同煮開的沸水,他想要是再喝下去就要出醜了。他不想出醜,這麽重要的日子,他不能出醜。 安遠靠著頑強的意誌忍住沒吐在包廂上。他起身出來後就跌跌撞撞地去向廁所,終於還是在廁所抱著馬桶吐了個幹淨。 安遠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移了位,他想還好,還好沒有丟臉丟在包廂裏。他扶著牆壁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長長地出了口氣,然後打開門,走到洗手池那裏,接了一捧水洗臉,他抬起頭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臉紅得可怕。安遠剛想擦把臉就回去的時候,鏡子裏出現了宋知非的臉。 宋知非從另一個隔斷裏推門走了出來,他也走到洗手池這裏洗手,然後臉看著鏡子,對著鏡子裏的安遠笑了。安遠愣在那邊不知所措,他在很多時候很多地方遠遠地看過宋知非這種笑:禮貌的,柔軟的,疏離的。離這麽近看見,安遠還是第一次。 按道理說安遠應該回給宋知非一個笑,或者隨意說點什麽,可是安遠沒有,他覺得此時的時間是靜止,腦子也是靜止,他被靜止在這空間裏,無力應對。 宋知非轉過頭,看著安遠,安遠也轉過頭看著宋知非,宋知非說: 「安遠,你喝多了。」 不是疑問句,是肯定句。 安遠點點頭,說:「是的,是喝得很多。」 宋知非說:「下次別喝這麽多了,很傷胃。」 安遠的臉別過一邊,梗著脖子點點頭。 宋知非問安遠是不是要回包廂,可以一起走。 安遠頭又正過來,他覺得有一股熱流從腳趾出發以光速衝進了大腦,他看著宋知非的臉說:「別走,我有話想和你說。」 宋知非疑惑地看著安遠,但還是禮貌地點頭:「好啊,有什麽事你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