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它複雜的不是旋律,是那顆彈奏鋼琴的童心,必須保持心無旁騖的天真爛漫,以及憧憬山澗清泉般的澄澈清明。 鍾應彈不出這樣的小星星。 厲勁秋更無可能。 那是生活無憂無慮的小孩子,無可追溯的童年。 如果他們沒有聽過熠熠奏響深沉嚴肅的《猛虎行》,可能也會認為“不過如此”。 簡單的鋼琴聲,快樂的流淌。 無論周逸飛的天賦如何,他必然是一位優秀的聽眾。 “是不是很厲害!” 他激動的征求著讚同,“而且,她會的不止是鋼琴,隻要是她見過的樂器,她都能會!” 鍾應當然清楚,熠熠不止會鋼琴。 他拿過周逸飛的手機,滑動著陌生界麵,很快在視頻標題裏,找到了《猛虎行》。 發布時間是去年。 比他去探望柏輝聲早了許多。 伸手點擊播放,拿著二胡的熠熠,就沉浸在了自己的演奏之中。 “你看,二胡不一樣。” 絮姐出聲,指著那把普通的紅木銀弦。 鍾應點了點頭,卻比她看出了更多不同。 他說:“熠熠當時的演奏技法,和錄像也不一樣。” 可以說,熠熠發布這段視頻的時候,技法生疏,存在明顯的錯誤。 確實是照著視頻,依樣畫葫蘆,隻學到了馮元慶的皮毛,沒能掌握精髓。 “也許是方老師親自教導了她。” 鍾應翻開了視頻的評論區,下麵二十多條評論,都在讚美著小女孩演奏得好,樂曲好聽。 熠熠會一一回複他們,說著簡單的謝謝,帶著小女孩受到認可的快樂。 她不在視頻裏交談、閑聊。 隻是彈奏著樂器,盡情抒發著自己當時的情緒,在一個冷僻又安靜的角落,發出自己的聲音。 熠熠。 鍾應視線瞥過個人簡介,那裏寫著一句詩:“有鳥西南飛,熠熠似蒼鷹。” 可她不是蒼鷹,更像是一隻雛鳥,小心翼翼的成長。 “所以,這個網站上就有《猛虎行》的教學視頻?” 厲勁秋產生了一絲絲好奇,偌大的網絡世界,熠熠怎麽和一位已逝的音樂家相遇的。 鍾應也有相似的困惑。 他沒有做聲,認真閱讀熠熠主頁的功能,點進了她的動態。 裏麵分享著熠熠認為好聽、有趣的音樂,並且簡單的寫著:下次學這個。 充滿了小朋友對新鮮事物的向往,還有小天才的快樂。 鍾應往前翻找了許久,終於見到了一條動態—— 我好喜歡馮老師。 熠熠寫。 轉發出來的視頻,正是《馮元慶二胡教學》。 鍾應點進去,見到了一段他也沒有見過的珍貴錄像。 也許是馮元慶的學生錄了下來,傳到了網上,並沒有多少詳細的介紹,更沒有多少播放它的觀眾。 但他知道,熠熠一定認認真真的看完過。 多年前的老錄像,播放出來的音質畫質極為糟糕。 鍾應見到身穿黑色對襟盤扣長袍馬褂,戴著黑色圓框墨鏡的馮元慶。 他端坐在講台上,拿著心愛的葵紋琴首黑檀蟒皮琴,宛如二胡名家當場表演,渾身充滿了行為藝術的氣質,還笑著叮囑旁邊的教學助理。 “待會我說,你就原封不動的寫啊。” “好的馮老師。”助理答應著,舉起粉筆,等他老人家發話。 舊錄像的音質慘烈透頂,沙沙的雜音刺耳,連二胡美妙旋律都顯得陳舊落後,並不動聽。 可是馮元慶教得很認真。 因為他真正麵對了一群學生,學生們被他聲聲二胡弦音,震得無暇分心。 “這曲叫《猛虎行》。” 示範結束,馮元慶的聲音,蒼老且帶著沙沙雜音,出現在視頻裏,“是漢樂府篇章,歌頌遊子的詩詞。它教導我們,不能屈服於命運,更不能對自己妥協。因為命運就是猛虎,自己的怠惰就是流雀,做人,就像做二胡——” 說著,他抬起手,全然不像一個雙目失明的人,準確的握住了二胡的琴軸,“頂天立地,無愧於心。” 鍾應聽到他擲地有聲的教導,發現了馮元慶的與時俱進。 抗戰時期,《猛虎行》是歌頌離家戰士,英勇不屈;和平年代,就是歌頌不屈服命運,不妥協自己。 鍾應又見到他轉頭去看助理。 那位年輕的教學助理,拿著粉筆噠噠噠的寫著他的每一句話。 等到那行字寫完了,馮元慶才點點頭,說道:“嗯,就是這個。” 繼續自己的分步拆解教學。 看起來,就像一位老先生,等候著黑板寫完文字,配合教學。 鍾應卻知道,馮元慶根本看不見,他隻是在用聽覺辨明黑板上的一切。 他耐心、細致,慢慢將複雜深邃的《猛虎行》,一段一段拆解了出來。 還請了學生上台展示。 學生抱著二胡,坐他旁邊。 馮元慶抱著二胡,戴著墨鏡,仿佛在認真端詳。 忽然,他抬手叫停。 “你這個顫弓,沒控製好手臂——” 馮元慶看不見,他竟然準確的模仿出了學生的錯誤動作,“太鬆垮了,這樣不對。” 認真糾正之後,他才擺出了最正確的姿勢,重新演示了顫弓的訣竅。 學生也跟著擺放姿勢,還問:“這樣對嗎?” 鍾應聽得心髒緊繃,沒等他找出緊張的原因,就聽到了教學助理的聲音。 “太鬆弛了,你得學馮老師那樣。” 說著,助理快步走過去,動手糾正學生。 馮元慶衝他們點點頭,“對,像我這樣。” 一堂教學的錄像,終於解答了鍾應自始至終的困惑。 他懂了熠熠那句“年輕又時髦的音樂家”,更懂了馮元慶帶過那麽多屆學生,卻為什麽沒有人在乎馮元慶的眼睛。 因為,他們一直在配合馮元慶的演出。 一直圓滿馮元慶的心願。 在學校、在課堂,他僅僅是模仿二胡名家的行為藝術家,向大家展現出二胡一貫的風貌。 並不想大家沉浸在過去的傷痛,避諱他的眼睛。 鍾應默默看完了視頻,佩服馮元慶,更佩服小熠熠。 “她確實是天才少女。”他笑著將手機還給周逸飛,“畫質音質這麽差勁的教學,她不僅耐著性子看完了,還真正學會了《猛虎行》。” 滿腔讚美,周逸飛比自己得到了誇獎還高興。 “對吧對吧!我說熠熠是天才,她肯定會火!” 小朋友的執著,簡單又直白,他捧著手機說:“鍾哥,我們加好友,我們給熠熠打call。但是榜一是我的,你就不要花錢了,給我熠熠留個言,誇誇她就行。” 鍾應哈哈大笑,報出了自己的賬號 “你放心,熠熠肯定會名揚四海,以後都不需要我誇她,全世界的樂評人都會誇獎她。” 美好的未來衝昏了榜一大哥的頭腦。 他喜不自勝,添加鍾應好友,快樂得語無倫次。 “我就說你厲害,比我小叔厲害多了。我以前給他分享熠熠的視頻,他鳥都不鳥我,真是個沒眼光的大混蛋!” 厲勁秋眼見著小侄子拆台,當場就想大義滅親。 “還不是因為你天天發些電音過來,吵死了,又難聽。” 他不但不反省,還把一切罪責推得幹幹淨淨,“如果你平時的品味能夠高一點,我也不會這麽晚才發現熠熠!” 更不用受小崽子的威脅了! 絮姐看著厲勁秋就跟大小孩似的,和真小孩斤斤計較。 她笑著問:“小飛幾歲?你幾歲?” 言下之意,厲勁秋二十多歲的人了,還和小朋友爭辯。 厲勁秋乜了周逸飛一眼,“十三,但是經常跟些三十歲無業遊民在網上胡搞,弄什麽電子合成remix音樂,不務正業。” 鍾應恍然大悟點了點頭,發現自己和真正的年輕人有了代溝。 原來小朋友喜歡的音樂,叫remix。 他正要問remix是什麽,卻發現麵前的小侄子,看外星人一樣看自己的小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