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房的門一關,天下太平。 “這麽急?”厲勁秋雙手環抱,打量著不大的琴房。 裏麵擺放著一架三角鋼琴,旁邊的桌子上還有不少空白譜紙。 他走過去隨手翻了翻,發現鍾應一張沒用。 “確實有點急。”鍾應為難的坦白,“音樂會就在下個月,我卻一點也不會寫譜……” “那不是還早?” 能一晚上改完整篇《金色鍾聲》的厲勁秋,絲毫不能理解鍾應這種急迫。 幾小時即興寫完一首曲譜,成為了他的常態。 他甚至有時候好幾個月不動彈,等著靈感爆發瞬間,抬筆創作出最重要的部分,直至樂譜完成也花不了多少時間。 厲勁秋笑著想說什麽,卻發現鍾應神色疲憊,難得平靜之中展現出一絲絲的脆弱。 他皺眉說道:“你臉色好差。” 鍾應下意識摸了摸臉頰,不好意思的回答道:“還不是作曲鬧的。昨晚我一直沒睡著,查了很多這次主題相關資料,所以有些旋律一直在我腦海裏,根本揮之不去。” “我理解你。”厲勁秋常年處於這樣的狀態。 時而被空白空虛折磨得難以入睡,時而被迸發的靈感催促得挑燈夜戰。 他對折磨鍾應的旋律更感興趣,“不過,你都有旋律了,還怕什麽?作曲最重要的就是靈感,讓我聽聽。” 厲老師絲毫不能理解凡人痛苦,興高采烈的要聽折磨鍾應一晚上的樂曲。 鍾應確實身體疲憊,但他精神亢奮。 他看了看房間裏唯一的鋼琴,走到旁邊,拿起了莎拉幫他借來的琵琶。 這次他和師父來得匆忙,根本沒考慮過需要登台演奏,就沒帶古琴。 再加上他疏於練習,也該好好重拾琵琶了。 莎拉借來的琵琶,曲頸四軫蠶絲弦,樸素紅木無雕花。 手上的琵琶弦軟音高,像極了師父特地給他製作的蠶絲弦紅木琵琶。 十分符合琵琶演奏者的使用習慣。 他坐在鋼琴凳子上,垂眸按品調弦。 厲勁秋驚喜看他,“你還會琵琶?” “會一點。”鍾應擰緊了軫子,“應該說遺音雅社的樂器,我都會一點。” 他的一點,足夠登台演出。 鍾應三歲學古琴,琵琶是師父另請音樂學院的老師教的,二胡、編鍾各有名師。 唯獨築琴失傳,他就對著沈聆的研究資料和樂譜,慢慢自己摸索,在師父複原的十三弦築上,嚐試敲擊樂譜。 琵琶絲弦繃直,鍾應隨手一劃,弦音搖曳,在指尖彈挑撫飛之中,盡顯他夜不能寐的音調。 厲勁秋站在那裏,瞬間被琵琶潺潺泠泠的獨特音色虜獲。 鍾應彈奏的旋律戚戚,藏著說不盡道不明的悲傷婉轉,不僅僅是幽怨哭泣,還暗中孕育著烈焰,等待他推挽縱起觸動絲弦,爆發出積蓄已久的控訴。 厲勁秋仿佛見到了無法閉眼的亡魂,盤旋縈繞於靜謐天空。 又見到冷漠的劊子手持槍沾染熱血,犯下罪孽。 厲勁秋很難形容他聽到的樂思。 那不是單純對人性醜惡、對戰爭殘酷的批駁,而是更深邃、更難以具象化的情緒,逐漸蔓延在鍾應指尖。 他沒怎麽聽過琵琶獨奏。 此時卻想起了小時候背誦的白居易的字字句句。 鍾應臨拂三弦,聲音由高亢轉沉寂,那便是“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鍾應掛滾四弦,聲音急迫劇烈逼人屏息,又道是“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樂器之王的四弦,在鍾應指尖迸發出了交響樂般奇特的轟鳴。 音律回旋在鋼琴房裏,厲勁秋甚至覺得身邊的三角鋼琴的琴弦,都在隨之顫抖,發出響應的回聲。 鍾應低眉的溫柔,手指骨節分明,彈奏的曲調前所未有的悲壯宏偉。 他推挽吟揉、掃弦輪指,似乎綻放了戰後的希望花朵,於遍布陰霾的天空下,承接著初升的陽光和雨露。 鍾應捂弦戛然,彈奏的樂思完整清晰,絲毫沒有任何的迷茫。 鋼琴房恢複了安靜,鍾應還沒能出聲,就聽到了厲勁秋詫異的抗議。 “這就是你做的曲子?” 他表情難以置信,“你根本不需要我!” 作曲家說的話,令鍾應更加赧然。 “我隻會我自己的部分,從來沒有負責過整個樂團。我不知道這樣的旋律應該怎麽配器,怎麽選擇漸進淡出,怎麽分段樂章……” “我什麽都不會。” 鍾應的謙虛讓厲勁秋心梗。 他抓了抓短發,皺著眉痛苦的說:“這太簡單了。” 厲勁秋回憶著剛才的樂章,立刻就能補全該有的部分,“小提琴漸進前奏、大提琴幫你補足低音聲部,如果你喜歡的話,還能加入小號、定音鼓或者鋼琴,在渲染戰爭殘酷畫麵的時候,給予聽眾更直白的示意——” “等一下!” 鍾應抱著琵琶,打斷了激動的作曲家。 “你聽懂了我表達的主題?” “當然!” 厲勁秋非常不滿意鍾應的提問,“戰爭、殘酷的戰爭,可悲的犧牲者,還有幸存下來的人們對逝去生命的紀念,以及最重要的也是我最喜歡的部分——希望。” 他看向鍾應,眉眼如斯溫柔。 聽過不少紀念死難者的安魂曲,他卻極少能夠感受到如此奇妙又獨特的思緒。 “這不是普普通通的希望,我很難解釋,就像、就像……” 厲勁秋煩惱的猶豫,尋找著最合適的措辭,“就像如果給我們一個機會,我們願意去拯救他們,從戰火之中,從劊子手的刀下,在他們還活著的時候,讓他們繼續活下去,成為他們的希望!” 鍾應抱著琵琶,詫異的仰視激動的厲勁秋。 音樂想要表達的情感,極為內斂,極為隱晦,這位先生卻能闡述得如此清晰。 鍾應難以置信的抬手揉了揉幹澀的眼睛,他查看了所有關於毛特豪森集中營的資料,內心壓抑的情感完全傾訴在琵琶弦上。 他不指望聆聽者能夠感受到他所幻想的一切,隻要能夠感受到一絲一毫對戰爭殘酷的默哀,就算達成了目的。 誰知,厲勁秋抓住了最重要的關鍵。 “難怪你受到這麽多音樂家的歡迎。” 他覺得自己認識了一位了不起的作曲家, 更因為這樣,他不得不確認一件事情,“所以,你幫維也納之春作的曲子,寫好了嗎?” “那不重要!” 厲勁秋情緒十分激動,正在為鍾應挑選最適合的管弦樂隊。 他腦海裏隻有鍾應的音樂,隻有那朵顫顫巍巍盛開的希望之花。 隻要伸手摘下它,人類就能回溯時間,阻止一切慘烈的屠殺。 然而,鍾應認真看他,需要一個正式的回答。 厲勁秋不想顯得自己不負責任,隨口說道:“他們時間還早,不急這麽一兩天。而且維也納之春要的是紀念死難者的主題,悲傷淒涼、莊重宏偉,和你的旋律不是一種風格,你不用擔心他們會影響我幫你忙。” 厲勁秋如此無私偉大,鍾應更加擔憂。 “我們的主題也是紀念死難者。” 鍾應提醒他,“應該說,我們就是維也納之春的競爭對手。” 厲勁秋眨眨眼,思緒反應了好久什麽叫“競爭對手”。 “啊?” 寂靜的鋼琴房,回蕩著鍾應解釋唐代古董琵琶的聲音。 “這次的音樂會比賽,是奧地利音樂協會定下的,我們都在為了一把唐代琵琶量身定製紀念曲目。它剛剛在維也納交易行拍出一千萬歐的價格。” 厲勁秋拿著拍賣行手冊震驚詫異,端詳那把一千萬歐的唐代琵琶。 他也算是見過無數古董樂器的人,沒想到近一億人民幣的天價樂器,長得這麽的……樸素。 “這和大街上五百一把的琵琶有什麽區別?”他永遠難以理解有錢人的品味。 鍾應笑出聲。 可他看鍾應笑得燦爛,補充問道:“難道這木頭又是一千年以上的烏木?” 鍾應樂不可支。 “別笑了!”厲勁秋抓住身邊這家夥,“說實話也有錯?” 鍾應忍住笑意,越發覺得厲勁秋有話直說的脾氣有意思。 “你說的確實沒錯。這把琵琶從市場價格來講,不應該這麽貴。” 如果不是弗利斯一口價一千萬歐,也許這把琵琶,已經以五萬、五十萬之類的合理價格,來到他的懷裏。 鍾應講述了富商弗利斯的行為,厲勁秋更覺得有錢人果然是匪夷所思的暴發戶。 “一百三十萬直接翻了七倍……” 他嗤笑一聲,透著對弗利斯的鄙夷,“錢多就是喜歡燒。所以,這琵琶也是遺音雅社的樂器?” “也許是。” 鍾應不敢完全肯定,但他認真的說道,“即使是遺音雅社的木蘭琵琶,恐怕鄭婉清女士也沒想過能夠拍出這麽高的價格。” “沈先生曾說,楚家琵琶眾多,珍貴的唐代琵琶至少有六把。木蘭琵琶作為素淨紫檀木樂器,很平凡、很普通,唯獨它的雌雄雙蕊源自《木蘭辭》主題,又雕刻了木蘭花,楚先生才將它們帶進了遺音雅社,與夫人鄭婉清一起,為重譜樂府詩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