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結束,貝盧慣常的與這位琴家見麵。  樊成雲笑道:“我與貝盧先生頗有淵源。我聽人說,舅祖父生前曾與您是朋友。”  “什麽?”貝盧眯起眼睛,十分不屑。  那時候,想跟他沾親帶故的音樂家數不勝數,他厭惡的想,這個家夥又在攀什麽莫名其妙的關係。  可樊成雲並不生氣,依然雲淡風輕。  他說:“舅祖父是我祖母早逝的兄長,名為沈聆。”  那一瞬間,貝盧看樊成雲就像看到了四十多歲的沈聆。  他的琴,確實遠勝所有琴家了。  然而,樊成雲也隻想要這張琴。  無論貝盧如何許諾捐贈文物,給予樊成雲事業上的支持,他都固執的要這張十弦雅韻。  怎麽每一個人都將雅韻從他身邊帶走?  中國那樣的地方,根本不適合沈聆這樣優秀的琴家。  沈聆應該來到意大利,應該來到他身邊……  他卻遲遲沒有等到沈聆。  “——你想說什麽?”  貝盧混亂的回憶被提問打斷。  他眼前朦朧,隻見到一抹影子。  黑色的頭發,黑色的眼睛,穿著黑色的衣服,仿佛是地獄來的使者。  用近似沈聆的腔調,冷漠問他:“哈裏森.貝盧,你到底有什麽話要跟我說?”  貝盧倏爾睜大眼睛,死死盯著鍾應。  他看不清楚,仍舊想要凝視那張年輕的臉龐,仿佛在凝視早逝的沈聆。  鍾應沒有什麽耐心。  他皺著眉說:“如果你沒有話說——”  “樹老心不老……”  沉默了許多天的貝盧,終於斷斷續續的發出了聲音。  他顫顫巍巍抓住床沿,想要努力爬起來,又徒勞的僵在病床上,呼吸急促的問:“這句話,是誰說的?”  鍾應沒有騙他。  眼前躺在病床上的貝盧,說話已經極為吃力,仍是瞪著眼睛,等待鍾應的回答。  鍾應凝視他,說道:“這確實是我爺爺說過的話。但我沒有告訴你,他來找過你兩次。”  “第一次,你閉門不見。第二次,他見到了你。”  二十年前的第一次,鍾應尚未出生,隻聽師父簡單提過。  十四前的第二次,鍾應仍舊沒有親自經曆過,但他可以直視貝盧,說得一清二楚。  “那時候,爺爺問你,能不能讓他加入十弦雅韻的修複團隊。他懂琴,他研究十弦雅韻整整四十年,找回遺音雅社流失的樂器是他一生的願望。”  說出這樣的話,鍾應克製不住語氣裏的低沉,還有沉重回憶帶來的顫抖。  他視線冰冷如刀,質問道:  “貝盧,你還記得你是怎麽拒絕他的嗎?”  貝盧混亂的思緒,漸漸複蘇。  他眼前一片模糊,覺得自己想不起任何事情,偏偏又因為鍾應的問話,浮現出無數畫麵,曆曆在目,仿佛回光返照。  他記得。  他記得清清楚楚。  ——你毫無名氣,居然敢說自己懂十弦琴?也不知道從哪裏跑來招搖撞騙!  ——我和沈聆的友誼,有《千裏江山圖》摹本為證,我和他共談高山流水的時候,你這騙子恐怕還沒出生。  ——再敢汙蔑我,我就送你去監獄!  貝盧混濁眼珠流出淚水,難以置信地盯著鍾應。  那個叫林望歸的斫琴師,第一次登門,將來意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他聽管家轉達後,驚恐又心虛,急切的找到了一張相似的爛木頭,放出了自己從拍賣行買回雅韻的消息。  誰知道,沒幾年林望歸又來了。  他說了很多斫琴的技巧,說人就像古琴,樹老心不老,十弦琴是千年烏木斫製,不可能損毀如此嚴重,他努力的證明自己是修複雅韻最佳人選。  他想親自為沈聆修複雅韻。  可他越說,貝盧越害怕。  因為林望歸懂琴,懂沈聆,懂遺音雅社。  這樣的人隻要碰一碰假琴,就知道他做了什麽,就知道他是騙走了沈家的財物不肯歸還!  貝盧躺在病床上,睜著眼睛流淚,嘴巴微微張開,隻有呼吸證明他還活著。  鍾應居高臨下的看他,心中沒有半分憐憫,唯有無止境的厭惡。  “師父告訴我,當初爺爺想了很多辦法,都沒能見到你,更沒機會見到雅韻。”  “二十年前,爺爺是個毫無名氣的斫琴師,師父也隻是名聲平平的演奏者。”  “他們為了見到你,精於鑽營,結交朋友,想盡了所有能夠想到的辦法,在遙遠的中國不斷的去詢問來過音樂劇院,為你演奏過的音樂家——”  “哈裏森.貝盧,到底喜歡什麽樣的樂曲?”  遠在鍾應出生之前,早就有許多人為了一張琴付出數不盡的努力。  為了躺在病床上這個無恥可惡的老人,詳細研究製定完美的計劃,一次又一次的不斷練習。  從樊成雲名聲大振,到樊成雲接二連三拒絕意大利音樂劇院邀約,都經過了精心的規劃。  二十年、十四年、十年、五年。  有的人沒法見到計劃的結果,溘然辭世,有的人小心翼翼,砥礪前行。  他們都沒有鍾應眼前的貝盧幸運。  “貝盧,你快死了。你死了也見不到沈先生。”  鍾應不介意周圍詫異看他的貝盧親屬和醫生護士,笑著祝福貝盧,“因為他會在天堂,而你會下地獄。”  貝盧眼睛震驚般眨了眨,流下了數串淚水,發出模糊不清的嗚嗚聲。  醫生護士敬業的圍上去,緊張的檢查他各項指數。  鍾應退到一邊,隻聽見囈語般斷斷續續的聲音。  “原諒我,沈聆,原諒我,中國人……”  哈裏森.貝盧要死了。  鍾應沒有絲毫憐憫。  他活得夠久了,比任何人擁有雅韻的時間都要長。  但他永遠不是沈聆的知音,因為他永遠不會知道沈聆臨終前的期望。  鍾應站在病房,眼前是慌亂的白色,耳邊是低聲議論和啜泣。  他想到的,卻是沈聆最後一篇日記。  那是沈聆的絕筆,也是沈聆的遺書——  “前線節節勝利,小叔榮升師長,繼續在部隊參與作戰,不少人前來祝賀,又詢問遺音雅社什麽時候再做演出。”  “可惜,遙遠的意國,乘船需半月顛簸,我身體日漸虛弱,隻盼快些好起來,親自去尋雅韻。”  “友人們去往美國,已五年有餘,不知他們是否安好,是否尋到了視為性命般珍重的樂器。”  “隻望終有一日,我們皆能如願歸來,重聚於遺音雅社,再奏樂府佳音。”  終有一日……  終有一日。第15章   鍾應去了一趟醫院, 貝盧情況加速惡化,萊恩顯得十分高興。  他不僅給出了貝盧的日記,還有一些貝盧小心保存的沈家資料。  鍾應他們清點資料, 發現貝盧保存的全是沈聆的早期讀物。  《樂府詩集》《神奇秘譜》《漢書》,一本本民國時期的線裝書, 算不得什麽珍貴古籍, 更不可能有沈聆的研究心得。  一箱一箱資料、日記搬進來, 堆滿了酒店落腳的空隙。  鍾應拿出一本隨手翻看, 就見到了字裏行間稚嫩的筆跡,足夠證明寫下這些注釋的沈聆, 當時年歲不大。  他奇怪的問道:“雖然這些都是沈先生的書,但是裏麵全是中文, 字跡跟沈先生的也不一樣, 貝盧為什麽不放到博物館去?直接說自己淘到的民國舊書好了。”  樊成雲聽了, 笑道:“也許是他自己留著想看的, 他認得沈先生寫的中文。”  鍾應詫異的看著師父。  他以為貝盧看不懂沈先生的書信,才會始終相信民國大使的翻譯, 編造自欺欺人的故事。  此時卻發現事實和他想象的截然不同。  鍾應問道:“師父, 你怎麽知道貝盧認得中文?”  樊成雲走過去, 撿起貝盧的厚重日記,軟封包絨的質地,紙頁翻起來有嘩嘩響動。  “平時我和貝盧閑聊,提起的詩句、名曲, 他都不需要我特地再翻譯解釋。偶爾我送的古籍或者字畫,他也都照常收下, 還能點評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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