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柔的細吟琴弦,如喁喁私語,緩和了剛才緊張急迫的情緒,進入了一段低沉陰暗的悲劇旋律。 貝盧長舒了一口氣。 他能接受這樣緩慢的c小調,配合著管弦樂隊的降b大調,竟然有一種奇妙的和諧,令他瞬間忘記了之前的痛苦。 十弦雅韻果然不同於普通的古琴。 鍾應對抗的是十幾人的管弦樂隊,他隻有一人,也能彈奏出無法掩蓋的尖銳激昂。 不是沒有人覺得這首《金色鍾聲》協奏曲奇怪。 但是,他們作為賓客,誤以為這是貝盧先生的最新喜好,就喜歡古琴與管弦樂隊明爭暗奪。 管弦樂隊依然配合著舒適溫柔的降b大調,歡樂祝福。 而獨奏的古琴,像是乘著c小調悲愴瘋狂的急流,摻雜著碎石泥濘的山洪,遠遠奔襲,砸響了喚醒聽眾神誌的警鍾。 所有人都被音樂抓住心神。 隻要那張十弦琴響起急促上升的弦音,他們就會忘記管弦樂優美的樂曲。 極具穿透力的獨特琴聲,越過了《金色鍾聲》該有的柔美,突兀的進入到瘋狂的亢奮節奏,帶著身旁的管弦樂隊,來了一場充滿張力與對抗的澎湃協奏。 如此美妙的演出,隻有參與過排練的人才會覺得驚訝。 多梅尼克從古琴奏響的瞬間,就坐不住了。 即使鍾應使用的古琴多出三根弦,怎麽旋律都不再是他們熟悉的溫柔繾綣,夾帶著難以平息的怒火。 他果斷跑到了後台,抓住了站在一旁欣賞的厲勁秋。 “秋,這到底是什麽!” “鍾聲。”厲勁秋得意笑道,“我和鍾應關在貝盧莊園三天,給貝盧送的鍾聲。” “你瘋了。” 多梅尼克壓低聲音,指了指光線暗淡的觀眾席,“樊成雲就在台下,我答應了他,會幫他說服貝盧,拿回真的十弦琴。貝盧都九十七歲了,你是想害死他嗎!” “害他?” 厲勁秋不能理解,他抓住多愁善感的鋼琴家,帶他走到視線絕佳的位置。 “你看,貝盧明明很喜歡。” 他們從後台清楚看到前排的貝盧,他坐在輪椅上,專注凝視鍾應,微張著幹枯的嘴唇,似乎在隨著節奏顫抖。 他喜歡這樣的音樂,哪怕偶爾音調陰沉、衝動,他蒼老向往的表情,渾濁眼珠裏透出的渴望,都明明白白說著:他喜歡。 多梅尼克心裏擔憂,充滿害怕,又無可奈何。 雖然調子太激進、又是c小調和降b大調的混奏,但是,貝盧喜歡,看起來也許可能應該……問題不大? 他懸吊的心放下一半,不斷安慰自己,總算平靜下來。 然而,他正要離開後台回席,馬上就被厲勁秋捉住了。 “不留下來聽聽,這首新鍾的高潮嗎?” “還有高潮?!” 多梅尼克又害怕了。 管弦樂漸漸由強到弱,歸於安靜,隻剩下了鍾應堅定的琴音。 屬於獨奏樂器的華彩,隨著他修長手指狠狠重拂琴弦,變換成了錚錚旋律。 那不是配合《金色鍾聲》,即興演奏的枯木逢春。 而是沈聆曾為戰亡將士重譜的《戰城南》。 弦聲陣陣,淒厲哀婉,修長手指拂過十根琴弦,演奏的樂曲即使配上詞句,在遙遠的意大利,也不會有多少人懂得其中深意。 但是,音樂能讓他們懂。 十弦琴聲聲哀鳴,如鴉盤旋。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貝盧仿佛聽到來自記憶裏的烏鴉嘶叫,十六歲的他和父親走在雨後的青石板路上。 父親憂慮的對他說:“日本人占領了清泠湖,生意沒有之前好做了。他們都是些無賴。” “那我們什麽時候回去?”他焦急問道。 父親看了看前路,說:“等去見過了清泠湖最好的琴家,問問他願不願意一起去意大利發展,我們就回去。” 十六歲的貝盧,厭惡中國的一切。 他記得自己皺眉輕蔑問道:“他是誰?能有米凱蘭傑利的鋼琴彈得好嗎?” 父親沒有回答,隻是笑。 舞台上淒厲弦聲,替逝者發聲。 ——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貝盧記得自己很不高興的走進了中式陰沉院落,見到了永遠不可能習慣的高腳凳、小方桌。 “遺音雅社”這個地方,他常常聽父親提到。 他學過簡單的中文,“遺”代表著丟失、死人,不是什麽好名字。 可他父親念念不忘,甚至親自登門。 貝盧記得,他隨父親和翻譯,擠過狹窄走廊,感受到更加濕潤陰沉的空氣。 忽然,傳來了幾聲淒婉琴聲,令他呆立當場。 中式寬敞院落,坐著兩個陌生男人。 一人穿著襯衫長褲,梳著紳士一般的短發,專注聽琴。 另外一人卻是一襲月白長衫,劉海溫柔垂落耳畔,抬手撫琴,修長手指幾個起落,就傳來了貝盧此生難忘的旋律。 他聽不到殘雨滴落石板的聲音,聽不到襯衫年輕人嬉笑點評。 偏偏能聽到翻譯聲音諂媚的告訴父親:“沈先生一手十弦豔絕天下,舉世無雙。” 鍾應手指猱弦,琴聲隨之婉轉。 ——水聲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 貝盧感受到溪水蘆葦,還有中國特有的茶香。 他忘記了翻譯和沈聆說的什麽話,卻記得襯衫年輕人憤怒嗬斥,要趕他們離開。 沈聆無奈的阻止,說出了他記憶至今的唯一一句:“致遠,不能如此無理。” 父親還沒能詳細講述意大利對於音樂的重視,門外就傳來了整齊的腳步聲。 身穿日本軍裝的隊伍,奔襲而來,身邊還有偽軍大聲用中文喊道:“沈聆在這兒!” 琴聲伴隨著他的回憶,更加的悲戚哀傷。 ——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而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 沈聆在貝盧麵前被日軍抓走,襯衫年輕人急切地追出門外。 沈家宅院瓷器、茶碗砸得粉碎,貝盧親眼見到小方桌上擺放的銅器,憑空消失。 然後…… 然後,他聽到父親語氣興奮又迅速的告訴翻譯,“我想見沈家家主,我是意大利人,可以保證沈先生的人身安全!” 他們是來請沈先生去意大利的。 最後變成了說服沈家老爺,相信他們能為沈聆脫罪,相信他們可以為沈家保護貴重財物。 貝盧的記憶模糊了。 但他還記得沈家蒼老的家主,幾次拒絕之後,終於妥協般帶著幾大箱古董收藏品登門。 因為沈聆入獄之後,日軍次次前來搶奪、鬧事,逼迫老爺子給沈聆寫信,威脅要把沈家全殺了,勸說沈聆為日軍演奏。 沈家無路可走。 十弦雅韻,弦弦急呼,為逝者控訴。 ——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貝盧老了,他忘記了很多事,他依然記得很多事。 他記得父親高興的清點財物,說道:“日本人抓走了沈聆,他就不可能活著出獄。沈聆完了,沈家完了,遺音雅社也完了。但是我們很幸運,這些東西馬上是沒有主人的財寶,我們得到了它們,我們就是新的主人!” 他還記得父親坐在莊園溫暖壁爐旁,端詳著漂洋過海的書信。 一頁是大使代為翻譯的意大利語,一頁是沈聆親筆的俊逸筆跡。 黑發黑眼的大使,低眉順眼恭敬笑道:“沈聆先生不遠萬裏,寄來此信,是希望我們與意大利的友誼天長地久,萬古不滅!” 第三玫瑰廳的琴聲,喚醒了貝盧藏起來的記憶。 他忽然感到害怕,他盯著舞台上如沐月光的鍾應。 他覺得自己聽到的不是古韻優雅的傳世名琴,更不是老舊新聞報道上寫出的“樂府華光”。 他聽到的是一支矛、一支箭,死死戳進他的脊梁,挑出靈魂深處帶血的竊竊私語。 那些竊竊私語,由遠及近,仿佛幽靈一般爬伏在他沉重的肩膀。 一聲一聲的提醒他—— “貝盧先生,您不懂中國,更不懂中國講究萬事有因果,天道有輪回。” “沈先生從未怪罪過您拿走沈家財物,因為他知道戰爭時期,身不由己,各有難處,他隻是想找回雅韻罷了。” “十弦雅韻以千年烏木斫成,配以精心製作的冰弦,就算是六十年過去,它也不會損壞成這個樣子!” 貝盧想要藏起來的回憶,在琴聲中掀起波濤。 那個他同樣無法忘記、穿著單薄衣衫的瘦弱中年人,像是死死定在了他麵前,臉色蒼白,猶如惡鬼,忍著病痛般,字字戳中他的心肺。 貝盧雙手抓緊輪椅扶手,他以為自己忘了,卻發現自己記得對方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那些不能完全聽懂的中文縈繞在十弦雅韻身邊。 嚇得他急切的催促文物修複師,修好那塊爛木頭,重新剖鑿成琴,裝進博物館,最後送給了樊成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