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男人彎下腰給了他一顆糖。 那個時候他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他想大概是山川河海的神明吧,不然怎麽會抱起渾身戾氣的他。 他的眼睛受傷了看不見,隻能聽到對方身上好聽的金屬敲擊聲,那是他聽過最好聽的聲音。 他當時的情況很糟糕,偏激鋒利得像柄易碎的刀刃,他對什麽都無所謂,覺得活著沒什麽意思,他沒有自殺的打算,但活下去的想法並不強烈。 然而男人會放下手裏的東西給他講故事,會溫柔摸著他的頭誇你很聰明該去上大學,會無奈抱走膽子大坐上屋頂上的他。 以至於他沒心沒肺度過了最困難的時候,傷疤無聲無息被對方抹平,沒有心理陰影沒有陰霾,能喝著奶茶坐在天台上向老鄧炫耀你喝不到。 他不想讀書的,誰會喜歡枯燥無聊的書本。 但因為男人的話他開始認認真真看書,因為對方在滬市所以答應許寧去滬市,因為對方給了他一顆糖,所以始終存有許多糖。 他努力學著好好生活,對人客氣處事冷靜,收斂了身上太過鋒利的尖牙。 宋醉不會用漂亮的語言描述,但對他而言對方就是神明,自己因為同神明的相遇發出微弱的光。 他辨別不出光的方向,但對方的所在就是光的方向,他閉著眼往前行走能穩穩落進一個溫暖的懷裏。 可他沒想過那人的手被鎖鏈束縛,好聽的金屬敲擊聲是鎖鏈聲,偌大的建築是困住賀山亭的囚籠。 他從來沒見到對方的失態,留給自己的永遠是溫柔的一麵,即便被冰冷的鎖鏈束縛,依然盡力給他足夠溫暖的擁抱。 太陽的表麵無時無刻不在燃燒,溫暖著冰冷死寂的行星,可當質量損耗殆盡太陽也會熄滅。 宋醉垂下了漆黑的眼壓住湧流的情緒。 盲眼的少年遍體鱗傷。 有人給他了一粒糖,他以為自己遇上了神明。 然而神明隻是一個被束縛的病人。第一百一十一章 宋醉做完筆錄走出警局冷靜下來,望見賀山亭站在警局門口,鐵灰色的風衣勾出寬肩窄腰,挺拔的鼻梁在蒼白的膚色上落下一小片陰影。 他閉上眼走過去。 在眼簾的覆蓋下他看不見任何東西,周圍變為全然的黑暗,隻有市區熱鬧的人聲。 一步、 兩步、 三步…… 最後穩穩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同三年前沒什麽區別,他貼上創口貼的手抱住對方,聽到男人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 “手受傷了?” 少年在懷裏仰起頭認真解釋:“用酒瓶砸陳明頭的時候沒控製好力度。” 賀山亭挑起眉問:“他這麽招你討厭啊?” 他對陳明沒太大喜惡,畢竟他不喜歡的人有許多,但喜歡的人隻有一個。 宋醉吸著鼻子嗯了一聲,他放在男人身上的手始終沒有放開,像隻扒著人不放的家養狐狸崽子,想要溫暖那個被關在地下室的賀山亭。 而方助理得知宋醉被綁架的事著急得不得了,陳明這老不死的居然狗急跳牆,柿子專挑軟的捏,有本事對賀山亭動手。 他陪同宋醉的代理律師到警局了解案子,不由得對辦案的人民警察感謝:“多虧你們救出了宋醉。” 誰知警察唏噓感歎:“我們就是抓了個人,宋醉不僅勇敢製服了兩名歹徒還製止了陳明的逃跑,隻是下手太重了。” 方助理聞言滿是震驚,在他到醫院看到陳明之前都不敢相信乖巧的宋醉能打人,然而病床上陳明腦袋包得嚴嚴實實的,細看還有沒取出的玻璃渣。 方助理沒看到陳明手下的傷勢,但照著陳明頭上的傷來看,剩下兩人不會是什麽小傷口,說不清是坐牢慘還是做開顱手術慘。 一時間宋醉在他心裏小可愛的形象岌岌可危,叫什麽軟柿子,直接叫拳王得了。 * 宋醉不知道方助理的想法,他回到家給賀山亭仔細接水拿藥,他希望病情不會像陳明說的那麽嚴重。 賀山亭沒有接藥托著下巴嫌棄。 “好苦。” 宋醉從自己口袋裏拿出糖遞過去,但賀山亭不僅沒接反而坐在沙發上撒嬌:“你親我一下。” 少年立馬親了一口。 速度快得賀山亭稍怔了會兒。 平時宋醉肯定會掉頭就走,然而今天不知為什麽乖巧得不行,他忍不住把宋醉按在懷裏親吻,當少年氣喘籲籲他才放開。 宋醉精疲力盡監督完賀山亭吃藥,當對方看著電視他去房間洗澡,打開衣櫃拿衣服時瞥見角落裏的行李箱。 他抿了抿殘留著水光的唇,從空蕩蕩的行李箱裏翻出一個表皮掉漆的竹木本子。 這個本子是他買過最貴的本子,□□是紋理細密的竹子製的,本子上有柄小小的鎖,鎖身上的銅鏽當下顯出過時感。 他用一把破舊的小鑰匙開了鎖。 本子裏不是什麽學習內容也不是什麽見不得光的日記,每一頁的日期不同卻都寫著不喜歡三個字。 隻有最後一頁是空白的。 一字一句仿佛是在遍遍告訴自己,他對救他的人隻是萍水相逢的愧疚而已,宋醉不喜歡當初的賀山亭。 可怎麽會不喜歡呢? 怎麽能不喜歡呢? 隻有對方抱起了奄奄一息的他,溫柔撫平他身上的戾氣,以至於他以為是山川河海的神明。 在賀山亭離開以後宋醉撿起了髒兮兮的玉墜,他討厭成為誰的所有物,但他卻把墜子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想問你要來看看我嗎? 可那個人再沒出現過。 他不止一次去過那個房子,五天、十天、五個月也沒等到那個對他好的人,他甚至沒能睜眼看對方一眼。 他到處去探聽別墅的消息,但什麽也聽不見,有人委婉告訴他不是他能觸碰到的人,他茫然地捧著髒兮兮的玉墜。 他開始去縣城裏邊打工邊看書,洗一個月盤子隻有八百塊的工資,壓根支撐不起劉奶奶的治療費用,他也沒時間靜下心學習,劉勇暗示他再去搏命打拳。 宋醉知道轉過去的醫藥費不會全數落到劉奶奶頭上,但如果不給劉勇劉奶奶很可能堅持不到下個月。 他在黑與白之間掙紮,他不想渾身再變得髒兮兮的,他想幹幹淨淨去上大學,考最好的大學,堂堂正正站在那個人麵前。 他不知不覺走到山林盡頭的別墅,他抱著腿蹲在關閉的門前,似乎能感受到對方存在過的溫度。 直到他聽到山崖邊微弱的呼救聲,他碰上了滑翔傘下的許寧,許寧嚴重失血在瀕死的邊緣。 沒救了。 山南遍地山嶺交通不便,像是被上帝遺忘的角落,最近的醫院在二十裏外的縣裏,除非有人願意背著走二十裏山路。 他本身是個性子涼的人,本質上不是什麽好人,沒興趣為了許寧僅僅一絲的活命機會拚盡全力。 但有人對他伸出了一隻手,他也因而願意對別人伸出一隻手。 況且他認出許寧的衣物不菲,一雙鞋子的錢抵他五年的生活費,他隱隱感覺這會成為自己人生的轉折點,救下許寧回報不會太少。 他背起了神誌不清的許寧。 二十裏的山路他沒停過。 有個說法是當人的境況差到一個極點就會迎來折點,可能是上天的垂憐也可能是單純的憐憫。 宋醉墊上了自己的所有錢,在醫院裏抿唇等著搶救結果,幸好這次他的運氣不差,昏迷的許寧保住了命。 他每天都會去醫院看望許寧,同病房的人開玩笑問他們是什麽關係,他想了想大概沒人比他更希望許寧醒過來。 終於當許寧蘇醒他得到了滿意的回報,許寧給了他八十萬,剛好覆蓋劉奶奶的醫藥費。 宋醉愣了愣才接過那張卡。 這個舉動在許寧看來是靦腆,但宋醉隻是在想人和人原來這麽不一樣,他在拳場拚死拚活才有了染血的八十萬,但對許寧而言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數字。 他沒有怨天尤人的習慣,這個世界哪有絕對的公平,他能靠的隻有自己。 宋醉收了卡準備離開時聽到了滬市,他的腳步下意識停住了,那個人問過他要不要去滬市。 許寧以為他喜歡聽自己學習滑翔傘的故事,其實他隻是想多聽聽許寧口裏的滬市,他沒去成的地方到底是什麽樣的,但許寧說得更多的還是心心念念的白問秋。 他想許寧真挺不聰明的,生活在蜜罐子裏的小少爺,他一聽就知道白問秋對許寧壓根看不上。 當然宋醉對許寧客客氣氣,畢竟誰有錢誰說了對。 他聽著許寧說滬市,在許寧的口中滬市到處是好玩的酒吧,他卻聽到了滬大這個學校。 他的成績離滬大的分數線無異於天塹,但他想上滬市最好的學校,他買了厚厚的學習資料。 然而劉勇找到他又說要十萬,可能在劉勇心裏自己什麽都能幹吧,恨不得他出去賣。 宋醉放下課本走去了病房,聽到許寧在和爸媽打電話,電話裏的聲音清晰可聞:“不要被山裏人纏上了,他們比你想象裏精多了,升米恩鬥米仇。” 許寧站在電話的這一邊著急反駁他不是這種人,宋醉站在病房外麵無表情聽著。 不得不說許寧的父母比許寧聰明太多,他就是挾恩圖報的山裏人,許家是他僅能握住的救命稻草,水麵下的他不會輕易放手。 他不知道自己再去要錢會不會成功,但他賭不起失敗的可能,所以當許寧問他要不要去滬市,他毫不猶豫點了點頭。 他知道這不是一件道德的事,但他本身就沒多少道德,道德標準遠低於常人,像他們這樣的人光是活下去就拚盡全力了。 哪裏會在乎活得好不好看。 除了籌集劉奶奶的醫藥費,他存了很小的私心,會不會在滬市碰到那個人,那時的他不知道在茫茫人海裏找一個不知道名字的人有多困難。 時間是最公平也是最殘忍的東西。 宋醉每天都會回想對方的聲音,這是他唯一擁有的東西,可漸漸地聲音也消失在他腦子裏。 他在許家見識了過去沒有的生活,但也更加清晰知道那個人的家世遠在許家之上。 起初忘記聲音會覺得惶恐,後來他終於釋懷了,他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隻是不同世界的短暫交錯,就像彗星從一個行星滑到另一個行星。 他告訴自己隻是歉疚,愧疚給了對方一個最差的自己,愧疚最後的不歡而散,愧疚沒能見對方一麵,用強烈的歉意壓下洶湧的情緒。 宋醉一頁頁翻著竹木的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