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卻並沒有多開心。  他不開心,卻有一股說不出來是什麽的情緒湧上心頭,讓他鼻尖莫名其妙地發酸。  周達非甚至有一種錯覺,覺得自己馬上就可以哭出來了。  按照規定流程,導演要單獨出列完成講話和儀式,宣布開機。周達非不喜歡講廢話,且所有人都知道這個項目的核心並不是他,於是發言的環節被免了。  現場的人和攝像機都對著他,周達非置身其中,他腳踩實地耳聽人聲,腦海卻忽然橫跳出恍惚抽離之感。  他怔了兩秒,於是現場短暫地凝滯了。  “周達非,”許風焱小聲喊了他一下作為提醒。許風焱今天是請假來的。他作為有些咖位的客串演員,站在周達非身後不遠處。  許風焱的存在讓周達非回想起他上一次當導演。  那已經是兩年多前了。  當時的周達非還很業餘,各種意義上都是。他的話劇組缺錢缺人缺一切需要的東西。周達非和趙無眠一起,還有許風焱,他們投入了全部的心力和能力,把曾經有如碩大絆腳石的麻煩都最終一一變成了讓這部話劇無可替代的點睛之筆。  周達非還記得,演出前他一個人神經質般地在後台檢查了四遍道具。大幕即將拉開時,他對趙無眠說,“我有種預感,這次我們能做出我們想要的藝術。”  周達非原以為這是他理想坦途的起點,卻沒料到竟是個斷頭路。  這部算不上多麽成熟優秀的作品因為往後再無來者,最終變成了周達非心底留給自己的“白月光”。  周達非有一種在嚴肅正經的重大場合顯得吊兒郎當的奇怪體質。繁瑣迂腐的開機儀式上,周達非紛繁的思緒讓他看起來隨意到過分業餘。  裴延不甚明顯地皺了下眉。大庭廣眾下不能釀出事故,裴延想了想,打算自己站出來替周達非圓場。  就在他抬腳正要向前邁時,周達非卻忽然挺直了背,向中間挪動了一兩步,好巧不巧擋住了裴延的路。  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故意。  裴延不是很爽,幅度輕微地抿了下嘴。  周達非表情閑散語氣寡淡,是連他自己都從沒預料過的淡定,“開機。”  離得很近,周達非聽見了裴延向後微微一退的腳步聲。他沒什麽反應,看起來無知無覺。  這一刻周達非心裏卻猶如醍醐灌頂,他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檸檬涼》縱使有成千上萬個不被他喜歡的原因,但那最根本的原因卻與作品無關,而是徹頭徹尾地來自裴延。第69章 索命  許風焱的話某種程度上並不算錯。周達非和裴延的工作風格有所不同,但確實是很類似。  尤其體現在對質量和效率的綜合追求上。  開機當天,上午走完儀式流程,下午就正式開拍了。  當天隻排了一場戲,是影片開頭女主和兩個男主出場的戲份,周達非的意思是先練手找找感覺。  這場戲比較短,但拍起來並不容易。周達非對短劇的拍攝要求和電影等同,他不能允許自己的作品中出現任何一個無意義的廢鏡頭。  因此,這第一場戲在人物性格、彼此關係乃至定基調、鋪墊後續結局等等方麵都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開拍比預計時間稍微遲一點。男二沒有按照周達非的要求把自己曬黑幾個度,化妝多費了些功夫。  但男二拍起來的鏡頭感很強,表演也很鬆弛。這部劇的演員以新人為主,對於表演經驗不足的演員來說,排練與真正在鏡頭前演戲還是有所區別的。  在鏡頭的聚焦下,一丁點兒的反應與情緒都會被無限放大,女主的狀態明顯過於緊繃。  今天下午裴延也留在了片場,行使自己作為“資方”和“製片”的權利。在他看來,第一場戲難度並不算高這整部戲難度都不高,何況周達非對於如何理解和把握角色已經講得非常到位,裴延覺得科班出身的專業演員演成這樣十分有失水準。  周達非對女主的表現也不是很滿意,但他覺得這種程度的失誤在接受範圍之內。就像開學第一天被數學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十個當中有九個都是懵的一樣,這屬於人之常情,周達非認為女主隻是需要稍微多一點的時間去適應。  可裴延的表情毫無掩飾地越來越沉,就差站起來替周達非發火了。  開拍第一天出師不利,劇組的氛圍漸漸悶了下去。女主肉眼可見地狀態一次比一次差,其他演員難免有所不耐煩。  又一鏡失敗後,周達非喊完卡後就靠到了椅子上。他沒再說話,麵無表情地掃了眼全場。  第一場戲就拍成這個鬼樣子,全場鴉雀無聲,屁大點兒的動靜也不敢有。  周達非自己情緒也不是很好,但主要不是因為拍攝遭遇瓶頸。他從開機起心情就不好,或者說,他連日來都鬱鬱寡歡。  周達非想了想,竟站了起來,眾目睽睽下徑直往裴延的方向走去。  在場有不少人都聽說過《失溫》片場裏周達非當眾坐在裴延腿上的有色新聞,瞬間精神了起來。  裴延卻是饒有興致。他向來不畏人言,甚至頗有幾分得意地想著,周達非是不是來請他指教的。  “幹嘛啊。”裴延悠閑地看著周達非。  周達非卻沒有裴延的閑情逸致。他直截了當道,“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  裴延感到難以置信。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你呆在這兒讓大家都很緊張。”周達非說,“尤其是呂珧,她平時完全不是這個狀態。”  呂珧就是女主的扮演者。她長得小小的,是個堅韌努力、心思又有點重的女孩子。周達非知道她功底紮實準備也充分,表現不出來純屬發揮問題。  裴延:“.........”  “你再繼續呆下去,今天太陽落山了這戲都拍不完。”周達非指了指光線柔和的天空,繼續道。  “.........”  事實證明,周達非同為裴延的員工,對於公司內其他員工的心理是揣摩到位的。  裴延在整個片場的目瞪口呆中離開了。周達非一天下來第一次感到了自由和放鬆。他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喇叭,“大家不用緊張,放輕鬆,休息15分鍾再繼續。”  “.........”  這15分鍾,周達非能感覺到四周在竊竊私語中不斷有視線向自己投來。他下意識挺了挺背,這是人類希望向他人展現自己積極形象時的慣有動作。  周達非絕大部分時候都不在乎別人怎麽看待自己。但今天略有不同,或許這是第一次他作為自己被大家認識,而不是作為裴延的“小寶貝”。  15分鍾後,呂珧一條過了。  裴延並沒有離開,他的車就停在片場門口。呂珧找回狀態後進度就快了起來,周達非在下午六點多宣布今天收工。他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隻剩下一丁點兒暗光,顯得裴延那輛悶騷而具有標誌性的車格外不正經。  呂珧收工後主動來找周達非,為自己今天的失誤致歉,並保證以後不會再出現這種狀況。周達非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三兩步走到裴延車邊,拉開車門就坐了上去。  片場剛剛收工,門口正是人多的時候。周達非關上車門後三秒,伴隨著一聲低沉的發動,車緩緩起步,不一會兒就開遠了。  “拍完了?”車上,裴延聲調不輕不重的,“滿意嗎。”  “嗯。”周達非正朝窗外發呆,“還行吧。”  裴延有些陰陽怪氣,“你今天是殺我祭旗啊。”  “.........”  “大家都很怕你。”周達非看著裴延,“你自己沒發現嗎?”  裴延冷哼一聲,“合著演員狀態不好還是我的鍋了。”  “這不是誰的鍋的問題。”周達非認真道,“隻是問題出現了就要想辦法解決。”  “總歸你在片場也沒什麽用,不如回避一下讓演員放鬆下來。”  “.........”  “行啊你,翅膀硬了是吧。”裴延逐漸咬牙切齒,“上午才開機,下午就覺得我沒什麽用了。”  “你這簡直是剛開始過河就動手拆橋。”  “.........”  這一刻周達非忽然思維產生了跳躍。他看著裴延半真半假的責怪,在心裏想著,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我並不想要你給的橋。  要過河,我可以自己造橋,或者自己遊泳,不會遊泳也可以抱著木頭飄過去...方法千千萬,不隻有你建好的這一座橋。  “沒有。”周達非最終沒有說出自己的心理活動,而是委婉地換了個話題,“《失溫》的後期不用你親自盯了?”  “我比你會用人,偶爾偷懶一兩天還是沒問題的。”裴延深吸口氣五指張開,有些出神地捏了捏周達非溫軟的後頸,那裏往下有一塊硬硬的凸起,是骨頭。  周達非覺得後頸有一股說不出來的癢,生理和心理雙重不適。裴延的語氣眼神搭配著來回逡巡的手,總讓周達非有種自己下一秒就會被扒光的感覺。  裴延意有所指,“寶貝,你應該多發現些能從我身上學到的東西。”  “.........”  “哦。”  滾你媽的寶貝。  盡管周達非十分抗拒,接下來的一周裴延還是會時不時來片場“逛”一圈。  他來的次數多了,大家雖然做不到當他不存在,但也漸漸淡定接受。  除了周達非。  裴延在片場大部分時候都是麵無表情坐在一旁看著,不會發表什麽觀點,隻會偶爾在休息時跟周達非說兩句。  說的什麽也沒人敢湊上去聽。  有人說裴延是在教周達非如何拍戲,也有人說他們單純就是利用工作時間談情說愛。  這個圈子的牛鬼蛇神見多了,很多人覺得裴延開機第一天被“趕”出去後還在門口的車裏等周達非收工,甚至比周達非在橫店時坐在裴延腿上更令人震驚。  可這種旁人聽起來詭異中夾雜著些許浪漫的事,對於當事人來說卻完全不是這麽回事兒。  周達非不喜歡裴延在他教完演員後出來點評,也不喜歡裴延在他拍戲前自以為是地告訴他怎麽拍觀眾喜歡看,更不喜歡裴延麵色冷然地像個監視器一樣坐在那裏  周達非發現,盡管他和裴延把話說開了,但事實並沒有發生什麽變化。  裴延依舊在竭盡所能地控製他,而他對被控製和安排這件事已經排斥到了瘋狂的地步。  周達非終於明白,他一直以來拚命逃離的並不是裴延對他的折磨,而僅僅是裴延這個人的存在。  裴延在工作上控製他,在生活上糾纏他,在事業上壓製他甚至連他引以為傲的夢想,在裴延這裏都輕飄飄的不值一提。  裴延像一團又濃又厚、重若千斤的陰影,它強大到了令人絕望的地步,推著周達非往一條連可供選擇的岔路都沒有的金光大道上狂奔。  周達非早就已經失去了自由。而當時的他並沒有明白,他同時也失去了夢想。  裴延可以讓他拍戲,甚至可能把獎杯捧到他的手裏讓他成為一個“英雄”...但凡此種種,全然不是夢想,隻會扼殺夢想。  周達非不是個喪失理智的人。他知道,裴延在某種意義上對自己已經好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Klaelvira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Klaelvira並收藏不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