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延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些重,卻也沒什麽能找補的了。周達非渾身上下都棱角分明,眼尾鋒利鼻梁高挺下巴瘦削,此刻卻像蒙上了一層酸澀的水汽,生生鈍住了。  “哦。”周達非麵上沒什麽情緒,半晌才應了句。  淩晨兩點的鍾聲響過,裴延伸手按掉了床頭燈,自己在床上躺下。他把周達非的被子和枕頭各拽了一半過來,又把周達非本人拉進了懷裏。  自由總歸是虛假短暫的,好在周達非並不排斥裴延的懷抱。他很快就適應了,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一條腿還環上了裴延的腰。  裴延關於畫分鏡的要求讓周達非覺得無理、憤怒而荒謬,可他目前並沒有什麽可以與之抗衡的能力。  同時,盡管裴延十足是個變態,但他的要求也未必全出自對周達非的掌控欲。從另一個角度看,他或許是對的。  -  翌日一早,周達非在裴延懷裏醒來。  他的右腿仍圈在裴延身上,初醒時分不自覺地胡亂伸展。  裴延被周達非驚動醒了。他擒住周達非的小腿,皺了皺眉,“別亂動。”  周達非右腿霎時繃得僵硬,裴延的手順勢往下。周達非的小腿很長,線條利落弧度優美,摸起來緊致而光滑,說不出的流暢和舒適。  腳踝被捏住的瞬間,周達非一個激靈,膝蓋一縮,好死不死還是碰上了個不該碰的地方。  “.........”  裴延手一停,在周達非額頭親了下,意味深長道,“都叫你不要亂動了,大清早的這麽急不可耐?”  “.........”  “老師,”周達非抬眸問,“你今天不出門嗎?”  “你很希望我出門?”裴延不滿道。  “對。”周達非說,“這樣我自己呆著比較自在。”  “………”  裴延自然是不可能讓周達非自在,他們今早起得有些晚。  吃完早餐後,裴延要去書房工作。周達非心裏多少有點排斥給原版的《檸檬涼》寫分鏡,也需要重新理理思路,索性久違地拎著水壺出門澆了次花。  天氣暖了,又許久沒有周達非胡亂澆水,庭院裏的花已長得越來越放肆。  裴延請來的園丁專業而勤勉,修枝拔草樣樣在行。周達非不是太喜歡把花刻意修得精致的模樣,美則美矣,卻是一腔蓬勃生命被生生桎梏住的感覺。  裴延說周達非可以讓園丁做事。於是周達非想了想,交代園丁不必再專門修枝,隨它自己愛怎麽長怎麽長,隻要適當驅蟲施肥即可。  澆完花,周達非依舊沒有去看劇本畫分鏡。  他無所事事地在室內轉了幾圈,最後去影音室放了部電影,邊放邊拚起了自己從橫店帶回來的拚圖。  周達非的智商很高,當他因為煩躁或逃避而刻意找件不算太難的事情殺時間,他很難徹底專心。他的大腦會有過多的餘力閑置一旁,這令他覺得愈發無聊。  拚圖很快拚完,周達非的狀態卻並未調整過來。他呆呆地在影音室的地上坐了會兒,麵前放著一部濫俗喜劇片,演員笑聲誇張。  周達非想了想,上樓找了點自己當初做家教時買的數學習題。他從中挑了幾冊看起來不是很侮辱智商的,跟幾疊草稿紙一起拿回了影音室。  今天早餐吃得遲,中午裴延和周達非都沒怎麽吃。  周達非在自我逃避,裴延卻在書房裏修改《失溫》的外景分鏡,他向來擅長把握尺度,拍電影像配化學試劑一樣嚴謹。  之前的版本其實已經足夠完善,隻是裴延現在又有了些新的想法。他想給這部電影再加點兒傳統意義上商業片沒有的元素。  裴延給自己編了好幾個把這元素加進去的理由,但又都一一推翻。  最後他近乎自暴自棄地加了幾個他偏愛的鏡頭,個別情節也做了頗有實質意義的修改,卻沒想好要不要真的用這個新版本。  一直改到下午三四點,裴延才算完工。他一閑下來就會去操心周達非的事,並且樂此不疲。  昨天被裴延霸道沒收來的周達非版《檸檬涼》此刻已經不在周達非的床邊,而是被放到了裴延書房的案頭上。  裴延又看了一遍這尚且粗略的劇本,而後仔細鎖進了最底層的抽屜裏。  鎖完他忽然有些好奇,周達非被箍著照原劇本能畫出什麽樣的分鏡。半天過去了,以周達非一貫的效率,應當已經有所進展。  臥房沒人,裴延一路找到二樓的影音室,推門進去卻發現周達非壓根兒不在看劇本。  地上倒扣著攤開的習題本上赫然寫著黃岡題庫四個大字,大銀幕正放著一部評分不到5的標準爛片。  而周達非正一臉認真地在草稿本上算著什麽,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專注摸魚。  “………”  “………”  裴延既不悅又疑慮,“你在幹嘛?”  周達非正算導數算得專注,聞聲抬頭看見裴延,猝不及防夢回當年數學課上偷看漫畫書被當場抓包的慘痛場景。  “我,”  裴延不等回答,彎下身一把從周達非手中啪的抽出草稿本,“你可別告訴我,因為不喜歡《檸檬涼》,你又開始重操舊業做家教了?”  “我沒有。”周達非最擅長胡說,“我畫分鏡的靈感堵住了,《檸檬涼》是青春題材的,我就打算做點兒習題回味一下自己的青春。”  “回味青春?”裴延差點沒笑出來。他覺得周達非現在對自己是愈發敷衍,連編瞎話都這麽沒誠意。  “嗯。”周達非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指了指堆在旁邊的另幾本習題,“我的青春:王後雄、曲一線、薛金星。”  “.........”  --------------------  明天沒有,後天見哦!第34章 業餘  “你的青春是打架喝酒翻牆還差不多。”裴延不輕不重地卷起草稿本敲了下周達非的頭,“給我站起來!”  周達非抿抿嘴,不情不願地從地上爬起來,“老師,我,”  “少廢話。”裴延豎起兩指按住周達非的雙唇,“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不就是因為《檸檬涼》嗎。這點兒挫折就受不了了?”  “我不是。”周達非立刻反駁,可他被按著唇發音含混不清晰。  他不再藏著掖著,直接拽開裴延的手,“我並不是無法麵對失敗,我是真的對著那個劇本沒有創作的欲望。”  “我昨天跟你說了,這是你業餘的體現。”裴延卻很平靜,“如果你想以導演為職業,你必須邁出這一步。”  周達非迎著裴延的目光,沉默片刻後突然開口,“老師,這就是你教給我的第一課嗎?”  “這並非我的本意,但你也可以這麽理解。”裴延把草稿本扔到一旁的茶幾上,伸手摸了下周達非的麵龐,“不是你自己說,為了理想可以犧牲一切嗎?可不是我逼你。”  周達非久久沒說話,但眼神逐漸變得堅毅。裴延能夠看出,他正在試圖消化,他已經決定妥協。  周達非是個狠人,當他決定要做什麽,就遲早能做成。  裴延在心裏驕傲地笑了,臉上卻仍是冷冷的,“行了,把東西收拾好,到我書房去。”  “既然你自己呆著就會分神,那隻能我親自看著你畫分鏡了。”  周達非不是第一次進裴延的書房,卻是第一次進來“工作”。  當然,這個“工作”不包括陪床。  裴延說是要看著周達非畫分鏡,實際隻是把他放在自己眼皮下盯著,並不多加幹涉。  周達非看《檸檬涼》看得頭疼,恨不能直接撕了這破劇本逼裴延吃下去。  可他從小做什麽都能成不是沒有原因的。  周達非堅韌得近乎執拗。他趴在裴延書房的茶幾上畫分鏡,下筆越來越重,像在苦寒之地一腔血氣與窮凶極惡的敵人廝殺。  裴延也坐在一旁,處理些自己的事,間或會掃周達非一眼,覺得他氣鼓鼓又不肯放棄的樣子分外可愛。  “休息會兒吧。”八點的時候,裴延說,“先吃晚飯。”  “我不餓。”周達非沒抬頭,隨意道。  “你怎麽可能不餓,午飯都沒吃。”  裴延知道周達非是由於精神高度緊張加注意力集中導致感覺不到饑餓,他摸了摸周達非的頭,“今天晚上有豬蹄,讓阿姨送上來給你吃。”  周達非其實是餓過頭了。飯菜送上來後他吃了不少,卻埋著頭不怎麽說話,顯然是極有心事的樣子。  “你知道我為什麽非要你根據這個劇本畫分鏡嗎?”裴延吃得比周達非少些,他翻看了幾頁周達非下午還沒畫完的分鏡。  “不是第一課嗎。”周達非說。  “我說了這並非我的本意。”裴延道。他從櫃子裏拿出半瓶酒,倒了兩杯,“導演,是有很多種的。”  周達非牙口極好,把一根啃得光溜溜的骨頭扔在一邊。  “有的導演擅長講故事,有的導演擅長拍美人,有的導演擅長大場麵,有的導演擅長做後期。”裴延晃了晃酒杯,靠在了周達非對麵的沙發上,愜意地翹起了腿,“而你,很顯然是擅長編劇的那一類。”  周達非聞言筷子一頓,放下了準備入口的下一塊豬蹄,抬眸看向裴延。  “編劇能力是導演最重要的能力之一,所以這本身當然不是一件壞事。”裴延言語冷靜客觀,頗有幾分娓娓道來的感覺,“但,”  “這同時也導致了一個故事在你腦海裏成型的時候過度依賴文本,你在把故事從文字變成視覺、平麵變成立體的過程中想象力有限。”  “你應該知道一句對白因其語氣、環境、動作等等因素的差異,能產生截然不同的效果。”裴延端起另一杯酒放到周達非手邊,“同理,一個劇本,不同的導演也能拍出完全不同的風格和基調。”  “我看了你畫的分鏡,水平參差不齊。很顯然,那種能夠引發你共情、讓你有所謂創作欲望的場景,你就能畫得好;但你不喜歡的場景,你就畫得極其乏味比應付我還敷衍。”  “.........”  “我不否認你有很多長處,”裴延坦率道,“可如果你想成為一個真正優秀的導演,更重要的是你絕不能有任何短板。”  周達非手肘撐在茶幾上,沒有說話。  裴延能感覺到他心裏的不服,卻並不反感這一點。  “老師,我,”周達非吸了口氣,將眼底的不悅強行壓下,“我不是刻意排斥,可我真的,”  “我記得,”裴延卻忽然開口,打斷了周達非,“你以前認為《沉睡小火車》是個爛片。”  周達非一愣,不知裴延為何無緣無故提起這茬兒。他頓了頓,認真道,“我現在依然是這麽認為的。”  “.........”  裴延臉上笑意很淡,似是不怎麽在意,“你這麽不喜歡它,想必記得也不太清楚了。”  周達非嗯了聲,“我隻看過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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