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後,訾槿才睜開眼睛,那眼眸裏再沒了往日的朝氣與光澤:“曉雙,咱們出去走走吧。”


    曉雙見訾槿醒來,忙端起桌上的藥碗,遞到訾槿的麵前:“公子先喝藥吧。”


    訾槿苦笑了一下,接過藥碗,大口大口地喝完,而後反手將空碗遞還給了曉雙。


    曉雙剛接過空碗,慌忙遞過唾壺。


    瞬間,訾槿毫無預警地彎起腰,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將那藥全部吐了出來後,直至吐出清水才停了下來。她疲憊得跌坐了回去。


    曉雙放下手上的唾壺,不緊不慢地拍著訾槿的背。待訾槿坐下後,她遞上備好的清水:“公子漱漱口吧。”


    訾槿轉過臉來,接過清水漱了漱口:“我想出去走走吧。”


    曉雙走到盆駕旁邊,濕了濕布巾,遞到訾槿麵前,輕聲說道:“公子還是將臉上的胭脂洗了吧,若讓外人看到傳到王爺耳朵裏,便不好了。”


    訾槿看了曉雙一眼,伸手接過布巾,使勁地在臉上抹了又抹:“好了嗎?”


    曉雙接過布巾:“公子休要惱怒,曉雙這便去拿披風與公子一同出去。”


    “不必了,我想自己隨便走走吧。”訾槿低下頭,緩緩起身,快步朝門口走去。


    曉雙慌忙地拿起披風追了上去。


    絲絲細雨,柳絲垂地,輕風搖擺,一層薄薄的煙霞,罩在模糊的碧湖之上,給未央湖添上了幾分朦朧的美麗,如遊仙境,如夢如幻。


    湖心的流然亭上,訾槿裹著厚厚的披風,仔細地翻烤四隻魚。她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伸出手掐下了一塊小小的魚肉,嚐了嚐:“為什麽還是不鹹?”


    “不會吧?公子已將所有的鹽都撒了上去,怎還會不鹹?”曉雙疑惑地看著已被鹽巴包裹住的魚。


    訾槿捏了一小心,給曉雙嚐了嚐:“鹹不鹹?”


    “公……公公子……這還能吃嗎?”曉雙苦著臉,吞了那魚兒,伸著舌頭說道。


    訾槿不放心地又嚐了嚐魚兒,確實一點都不鹹:“曉雙你再去取些鹽巴過來。”


    “公子……這已經鹹得不能吃了……好好,你等著,曉雙這便去取。”曉雙話說到一半,見訾槿抬眸,連忙改了口,快步朝亭外跑去。


    蒙蒙的細雨,被微風吹進了亭中。訾槿打了個冷戰,抬眸看向湖中,霧氣蒙蒙中似是有個白色的人影滑過水麵,踏在荷葉上迎風站著。


    訾槿笑著搖了搖頭,又是幻覺,夜夜做著奇奇怪怪的夢,日日感覺有個白衣人跟著自己。人說失血過多容易頭暈嘔吐,可沒人說失血過多,還容易產生幻覺。


    “此乃何物?”


    “烤魚。”訾槿垂著的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那笑意直達眼底。


    “烤魚?吃的?”


    “不吃,烤它作什麽?”


    “何種魚類?”


    “湖裏抓的。”訾槿仔仔細細在包滿鹽巴的魚身上刷著調料,卻不敢抬頭,原來幻覺也可以這般的真實,就像夜夜做的夢一樣。


    “湖裏?……湖裏的紅錦鯉不是用來觀賞的嗎?”


    訾槿不讓手中的活停下,一遍遍地給那魚兒刷著調料,卻始終不敢抬頭:“紅錦鯉主要用於觀賞,久養有悟性,性情溫馴和平,訓練後能辨認主人,與人親近。紅錦鯉個性剛強有力、遊姿雄健,具泰然自若、臨危不懼的風度,就算被置於砧板上也不會掙紮。”


    “既然如此愛惜湖中魚兒,為何還好……”


    “不掙紮又能如何?人的憐憫之心畢竟有限,為了一己私慾,就算如此風度的魚照樣逃脫不了命運。不掙紮也隻是加速死亡而已。”訾槿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聲音卻是沒有溫度的清冷。


    “既然已心生憐憫,為何還要吃它呢?”


    “若是人人都會為了憐憫之心而不殺生的話,那吃什麽?人說,死道長不死貧道。佛說,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古語雲,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朝是何夕。從古至今,弱肉強食,是生存的法則。誰是刀俎,誰是魚肉,從來都是一生下來,便已註定不是嗎?”訾槿抬起頭來,看向站在對麵的白衣人。


    他與小白的相貌有九分相像,他與小白一樣愛穿白色紗袍,他的墨玉色的眼眸與小白幾乎一樣。


    隻是他的眼底是睿智和沉靜,小白的眼底卻是清澈與純真,讓人一眼能看到底。若說小白的眼底猶如清澈見底的潺潺溪水,那麽這人的眼底卻是一片寧靜的無波的海洋,雖同樣的溫潤,卻是不一樣的感覺。


    小白的眉宇之間滿是籌措和不安,他的眉間卻煥發著沉穩與成熟。那抬眼側目間是怎樣的優雅脫塵,卻獨獨少了小白的童稚之氣。


    這人不是小白。


    訾槿的眼中滑過欣喜,然後是失落,最後是茫然,瞬間又恢復死寂一片的空洞,然後低下頭繼續烤著魚,仿佛對麵的人不存在一般。


    不知道小白現在在幹嘛?他知道不知道,自己烤魚等著他吃?


    司寇郇翔手持兩支荷葉,默默地凝視著眼前的人。已是夏初的天氣,雖說飄著細細的雨,但天氣還算不上涼。對麵人卻披著厚重的披風,更顯得身形瘦弱。臉色是一種病態的白皙,該是個長期臥床不起的病人。臉上是毫無感情的空洞,隻在初見自己的那一剎那閃過一絲喜悅,待看清以後已是失落。


    不知為何,當看到他眼底那抹失落時,自己心中居然有些惱怒。可當那眼底成了死寂一片時,自己的心居然莫名地疼著。他不該是這副模樣的……可是自己以前又未見過他,又怎知他不該是這副模樣?


    訾槿麵無表情地拿起一隻烤好的魚,坐到亭欄邊上,一點點地仔仔細細地將魚刺剝去,把那魚肉拿了起來,送到對麵的空氣中停留了一下,然後又收回手來放到自己的嘴裏,就隻周而復始地吃著那魚,再不去理會站在亭內的人。


    司寇郇翔微微地皺著眉頭,心中泛起了一絲異樣。少年的模樣好像是要餵人吃魚,可是對麵卻明明沒人。那細細的雨打在他的披風上,濕了一片。


    “這位小公子……你淋濕了。”關心的話,脫口而出,司寇郇翔的眸底閃過一絲迷茫。


    訾槿木木地轉過臉,伸出手的魚兒:“你吃嗎?”


    司寇郇翔心底突然特別恐慌,仿佛快要失去全世界那般的恐慌。少年的模樣仿佛不是這世間的人的模樣,似是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他的眼底沒有自己,沒有周圍的一切,甚至連手中的魚兒都沒有。


    少年突然轉過身去,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那模樣似是要把內髒都要吐出來。一直到吐出清水,她才緩緩地坐回身去,繼續毫無意識地吃著手中的魚兒,仿佛剛才那般嘔吐的人不是他一般。


    司寇郇翔的眼眶微微地泛紅,心如被撕裂般地疼痛。


    不該……不該對一個才見麵的人有這樣的感覺。他趕忙看向手中的荷葉,不該……不該讓一個才見麵的人占據自己所有的情緒。


    南兒想吃荷葉飯,自己該趕快回去,將這荷葉交給宮人讓他們去煮。


    南兒已病了好幾天,自己出來的時間太長了,不該在這浪費那麽多的時間。


    可為什麽腳像生了根一般,一直站在這不願離去?


    那雨水已打濕了他身上的披風,他……不冷嗎?


    “你,淋濕了。”


    訾槿猛地回頭,她怔怔地看著亭內的人。她的眼底是一片水霧的迷茫,沒有焦距沒有了睿智沒有了成熟沒有了沉穩,那模樣仿佛一個迷路的孩子:“小白……”


    司寇郇翔瞳孔猛地緊縮了一下,後退了兩步,眼底一片驚惶。他幾乎是逃一般飛身踏水而去,水霧中,白色的紗袍隨波翩然,無風自舞,宛如嫡仙。


    訾槿的心緊緊收縮著,她連忙捂住了胸口,費力地喘息著,瞳孔一點點地擴散著直至失去了焦距。


    曉雙裝好鹽巴,快步朝宮門走去。


    “曉雙,這是去哪?公子呢?”曉仆遠遠地走來,皺眉問道。


    “公子在流然亭烤魚,讓我回來拿點鹽巴。”曉雙垂下頭小聲地說道。


    “烤魚?哪來的魚?”


    “曉雙從湖裏抓的。”曉雙的聲音越來越小。


    曉仆猛地轉過臉來,死死地盯著曉雙:“你不知道那些魚的珍貴嗎?那可是王爺重金從耀國買來的嗎?”


    “曉雙知道……可是……公子已經好長時間……”曉雙抬起眼眸,一臉的為難模樣。


    “胡鬧!”曉仆厲聲說道。


    曉雙的眼眶已是通紅一片,她懇切地看向曉仆:“姐姐,曉雙好怕,公子吃什麽吐什麽,無論是王爺給的藥還是方老給的湯,就連平日的膳食,公子都已經吃不下了。你看看公子的模樣,那模樣好嚇人,好像不是活人一般。姐姐……姐姐……公子是個好人,她不願意我們為難,每次都乖乖地喝藥喝湯吃飯……她吐成那般模樣……卻從不曾責怨過任何人。姐姐,咱們趕快稟告王爺吧,讓禦醫來給公子看看吧。”


    “南姑娘重病未愈,皇上病情剛剛起色,卻又要為姑娘心焦。王爺心疼皇上,既要幫忙打點南姑娘的病,又要照看皇上的身體。再過幾日耀國的君王攜未來的皇後前來省親,這麽多的事,哪樣不需要王爺費心?王爺既已將公子交給方老先生,自是明白後果,否則也不會從那日以後再不來未央宮。我們做奴婢的是要為主子分憂,並不是要給主子添亂。”曉仆冷著臉教訓道。


    “可是曉雙能看出來,公子對王爺來說是不同的,也許王爺並不知道那取血的後果……”


    “曉雙!”曉仆厲聲喝道,“王爺怎會不知道那取血的後果?就算不通醫術的人也該知道,內力高深的人被連續取血三個月還活不了,更何況公子的身體連普通人都不如。王爺當初把公子交到方老先生手中的時候,便已斷了公子的生機,否則王爺怎會從那日起,再未過來未央宮?死,對公子來說隻是早晚的事,隻是王爺和老先生一同用藥,隻是想讓公子多活兩日,給皇上治病罷了!”


    “是嗎?……原來如此……”訾槿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笑容,她的手扶著門框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指甲扣進了木頭豪不自知。


    曉雙、曉仆大驚之下同時轉頭,卻看到訾槿一點點地跌進在雨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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