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述看向錢開誌,說:“他的腿怎麽樣了?” 因緣際會,謝沅生還是拿起了槍,年前參與了一場大戰,傷了腿。消息是直接傳到容述手中的,他沒有告訴謝洛生,隻暗中吩咐人送了容家養的醫生和藥過去。 “好著呢,上頭讓他退到後方休養,這陣子養得不錯,已經能下地行走了,正在做複健。”錢開誌笑了笑,道,“就是坐不住,總想去前線。” 容述點了點頭,道:“讓他好好養著,腿傷著不是小事。” 錢開誌應了聲,“我曉得的。” 二人就站在簷下,這裏是寺廟,不是太平年,拜佛的人都多了,這偏僻小廟的香火也變得旺盛了。所幸下了雨,又是春耕時分,上香的人寥寥無幾。 風寒料峭,錢開誌聽容述咳嗽了幾聲,道:“容先生多保重身體。” 容述道:“不打緊。” 錢開誌看著麵前的男人,他穿著素淨的棉麻長袍,頭發短了,臉色蒼白,眉宇之間有幾分病氣,若非那雙灰藍色的眼睛,簡直讓人認不出他是昔日豔冠滬城的容老板。 錢開誌聲音微沉,道:“自珍珠港之後,日本人徹底撕破了臉,連租界都侵占了。” 容述嗯了聲,說:“這次見麵之後就先不見了,你也當心些。” 錢開誌點了點頭,歎氣道:“日子越發難過了。” 容述看了錢開誌一眼,沒有多說什麽。 滬城的日子確實是愈發難過了,日軍侵占了租界,徹底打破了這片“孤島”的平靜,人人自危。 容述是因著謝沅生才注意到錢開誌的,他查實了這位滬城時報的主編隱藏的身份,找上門時,錢開誌臉色都變了,抽屜裏的槍都險些拔了出來。沒成想,容述竟是要他做中間人,牽線。 容家是上百年的大族,家族底蘊深厚,乍看之下,容家沉寂,可容家廠子早就讓容述轉移去了內陸,一番經營,雖不如滬城,可在內地卻另辟了一方天地。 容述手中有錢。 錢開誌以前和容述沒有深交,卻也知道這位絕對是個獨善其身的主,即便滬城被轟成了灰,隻要火沒燒到他身上,容述眼皮子都不會抬一下。沒想到,容述竟然願意投大筆錢去抗戰。二人當真有了更深的交集之後,錢開誌曾經旁敲側擊地問過容述,容述卻沒說什麽。 容述和錢開誌一前一後離開的,他坐上了車,秦忠問他:“先生,我們是回容公館還是去公司?” 容述靠著椅背,道:“去學堂。” 秦忠應道:“是。” 說罷,直接開動了車子。 這是1942年的春天。 容述摸了摸手臂的針眼,這兩年他的藥物已經停了,直到日本人侵占租界,他為了以防萬一,還是讓謝洛生給他注射了藥劑。 不過三劑,他的身體竟然有些吃不消。 容述抬手揉了揉眉心,錢開誌說以後的日子越發難過了,的確,自珍珠港事件之後,滬城如今徹底淪陷,日本人勢頭正盛,大肆在滬城捕殺抗日人士,整個滬城都彌漫著血腥氣,可容述卻從這詭譎莫測的局勢中窺見了幾分生機。 他摩挲著腕子上的佛珠,這是謝洛生去上頭香時在靜安寺裏專門為他求的,還特意請住持開過光,說是靈得很。容述同他開玩笑,說他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怎麽同青姨一般,還信起了這個? 謝洛生神色認真,道,隻要能護佑他平安,十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會信的。 容述聞言頓了頓,當即想起自租界失守之後,謝洛生夜裏輾轉反側,連著幾天都失眠,索性就將佛珠隨身帶著了。 這一場雨下了大半日,容述到學堂時,仍舊不見停。他打著傘下了車,雨劈裏啪啦地敲在傘麵上,有幾分涼意。這幾年學堂收容的孤兒更多了,張經理報過,竟都有五六十個了,小到四五歲,大到十二三歲。最初的幾個孩子年紀大了之後,有天賦學的,容述送去了正式的學校,不願意學的,秉性純良的,有留在學堂的,還有幾個進了容家的廠子做工自己討生活。 謝洛生今日是休班,他休息時,常會來這學堂裏給孩子們上課。容述輕車熟路地找了過去,還未靠近,就看見宋舒婉抱著薛平安站在窗外,裏頭傳出一把清朗的嗓音,正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聲音不疾不徐,卻顯得很有感染力。 薛平安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容述,剛要出聲,容述一根手指豎在了唇邊,小家夥眨了眨眼睛,乖乖地閉著嘴巴。 宋舒婉也看見了容述,低聲說:“毓青。” 容述嗯了聲,抬眼看向屋子裏,都是一些年歲較長的孩子,謝洛生就站在講台上,他穿著襯衫西褲,身姿挺拔,氣質卓絕。 容述安靜地看著謝洛生,宋舒婉在一旁說:“前段日子洛生教他們排了一出話劇,叫什麽……《王子複仇記》,沒想到有幾個孩子竟然也有模有樣的。” 容述點了點頭。 薛平安伸出手,叫道:“容伯伯,抱抱。” 台上謝洛生也看見了容述,二人對視了須臾,謝洛生眼裏浮現了幾分笑意,容述這才收回目光,看向薛平安。小家夥滿三歲了,眉眼長開,越發像薛明汝,膽子也大。容述性子冷淡,這幾年愈是如此,薛平安卻很喜歡容述,總是一口一個容伯伯。 容述伸手將薛平安抱了過去,小家夥養得好,肉乎乎的,還挺有分量。薛平安眨巴眨巴黑溜溜的大眼睛,說:“容伯伯,你生病了嗎?” 容述:“嗯?” 薛平安奶聲奶氣道:“容伯伯看著就像生病了。” 宋舒婉看向容述,眉心也皺了起來,容述捏了捏薛平安的臉頰,說:“小機靈鬼。” 薛平安掙紮著就要從容述懷裏下去,容述將他放在地上,小孩兒背著手,小大人似的,道:“平安不要容伯伯抱,容伯伯要乖乖吃藥,病才會飛走哦。” 容述笑了下,對宋舒婉說:“我沒事,不用擔心。” 容述這家學堂辦起來之後,薛平安也滿了半歲了,宋舒婉就帶著薛平安住了進來,道是給自己找些事情做。容述思索片刻,安排了幾個人跟著宋舒婉,就由了她去。 二人正說著話,謝洛生已經從屋子裏走了出來,說:“容先生,你怎麽來了?” 容述早上出門時說去公司,他道:“事情辦完了就過來了。” 薛平安抱著謝洛生的長腿,仰著臉,道:“謝叔叔。” “小平安啊,”謝洛生眉眼帶笑,蹲下身將他抱了起來,道,“幾天不見,咱們小平安好像長高了。” 薛平安抱著謝洛生的脖子,神秘兮兮地湊他耳邊說:“是哦,媽媽說平安長大了,去年的衣服都穿不上了。” 宋舒婉聽著他學自己的語氣,哭笑不得。 謝洛生笑了一聲,道:“那等謝叔叔有時間了,帶小平安去買新衣服好不好?” 薛平安搖搖頭,一本正經道:“媽媽給平安買啦。” 宋舒婉看著容述和謝洛生,說:“春雨涼,我帶平安去添件衣服,你們聊。” 薛平安乖乖地牽著宋舒婉的手,要走了,還不忘對容述說:“容伯伯記得乖乖吃藥哦。” 謝洛生和容述看著二人走了,才抬腿沿著長廊往裏走,謝洛生碰了碰容述的手,攥住了,咕噥道:“怎麽這麽涼,出去也不多穿一些?” 容述笑了,道:“你知道那個藥,用了身子涼。” 謝洛生看著容述的臉色,緊緊地握著他的手,突然,鼻尖動了動,道:“容叔叔不是去公司嗎,怎麽身上有檀香味兒?” 容述眼也不眨道:“辦完事出來,剛好遇見錢主編去替母親上香祈福,就一起去了。” 謝洛生恍然,想起謝沅生,有些悵然道:“不知道我哥現在怎麽樣了?” 自打謝沅生離開滬城,就鮮有書信傳回來,上一封信還是兩年前。 容述沉沉地看了謝洛生一眼,謝沅生為了隱藏行蹤,也怕遍布滬城的特務找上謝洛生,就不再給謝洛生寄信發電報了。容述想了想,道:“錢開誌讓我給你帶個口信,說謝沅生現在很好,讓你不要擔心。” 謝洛生睜大眼睛,“真的?” 容述笑了笑,道:“我騙你作甚,那可是我大舅子。” 謝洛生鬆了口氣,道:“也不知道哥哥現在在哪兒,在做什麽,剛開始那一年還能看到他寫的文章,這兩年一點都見不著了。” 容述道:“大舅子有他自己的打算。” 謝洛生聽他一口一個大舅子,耳根微紅,含糊不清道:“什麽大舅子,怎麽就是大舅子了?” 容述笑了笑,說:“難道不是?” 謝洛生瞥他一眼,沒有再說什麽,他牽著容述的手,看向廊外,細雨打桃花,歎道:“時間過得真快,又過了一年了。” 容述見他不再問錢開誌,也看向那滿樹在風雨飄搖中的桃花,他曾和謝洛生說再也不瞞著他,卻沒有將他和錢開誌的事情告訴謝洛生,還瞞下了謝沅生上戰場的事。容述不想讓謝洛生進任何一灘渾水裏,這個人幹幹淨淨的,待在他的身邊就夠了。 容述說:“是啊,時間過得真快。” 謝洛生和容述在學堂裏待到下午才回去,沒成想,路過日本人設置的路障時竟被攔了下來。 有人敲了敲車窗,容述抬起眼睛,就看見了車外的石田。 石田笑了笑,道:“容老板。” 容述臉上沒什麽表情,看著石田,石田道:“容老板這是又病了嗎?” 容述不置可否,淡淡道:“有事嗎?” 石田說:“容老板還記得我們的五年之約嗎?” 容述語氣疏離,說:“你記錯了,不是五年之約,是生死賭局。” 石田笑笑,撣了撣肩上徽章,意味深長道:“容老板可得好好養好身子,不然隻怕撐不了三天三夜。” 容述道:“不勞閣下費心。”第83章 日本人全麵接管滬城之後,滬城風聲鶴唳,人人都怕一不留神就成了槍下鬼,戰戰兢兢地捱著日子過。可日子也不好過,滬城商會成了日本人扶持的傀儡,米麵糧食價格飛漲,百姓吃的都是碎米,糙米,就連電也管控了,當年的不夜城仿佛籠罩在了黑暗中。 容公館的電也不夠用,所幸煤油燈、蠟燭都不缺,謝洛生就著煤油燈看書,容述見了,皺了皺眉,抬手擋住他的眼睛,道:“傷眼睛,別看了,早些睡吧。” 謝洛生哼笑了聲,道:“一會兒就睡。” 容述沒說話,謝洛生抓著他的手腕,搖了搖,道:“這是老師給我的,我再看兩頁。” 容述按下他的書,看著青年,道:“明天看。” 謝洛生知道拗不過他,歎了口氣,摟上容述的肩膀,笑盈盈道:“容叔叔說了算。” 容述這才滿意,捏了捏他的下頜低頭吻了一下,謝洛生抬手勾著容述的脖子又親了上去。二人一邊吻,腳下後退著,跌入床榻時謝洛生的衣角被撩起了,露出一片白皙的皮肉。唇舌分開,舌尖繾綣地勾纏著,謝洛生呼吸急促,低聲叫著他,“容叔叔。” 容述沒應,剝開他內褲頂進去時,二人都滿足地喘了一聲,又不可分離似的吻到了一處。 屋子裏靜悄悄的,容述做得分外溫柔,謝洛生爽得腳趾蜷緊了,眼裏漾開了水光,情難自製地夾著容述的腰。情事將歇時,二人靠在床頭,容述低頭有一下沒一下地吻他的頭發,肩膀,聽著謝洛生說話。 謝洛生和他講醫院裏的病人,講他的老師,他的老師是個法國人,是法國頂有名的醫生。他前些日子來中國,就在滬城,師生久別重逢,對方還送了好幾本珍貴的醫療手劄。這幾年謝洛生成長得很快,他已經不是籠罩在謝氏光環下的謝家二少,而是成了滬城小有名氣的青年醫生。 容述看著,隻覺得與有榮焉。 謝洛生想起什麽,湊容述耳邊說:“薛明誌不行了。” 容述:“嗯?” 謝洛生道:“他腦子裏長了一個腫瘤,發現得晚,這些年他抽大煙掏空了身體,治不了了。” 容述神情不鹹不淡的,薛明誌和李耀澤這幾年掌控著商會,是日本人的爪牙,暗地裏沒有少被人罵。去歲薛平安過生辰,薛明誌來了容公館,容述沒讓他進門,他站了會兒,就著人將禮物送了進來,是一把純金的平安鎖。容述將東西給了宋舒婉,宋舒婉沉默須臾,將東西壓了箱底。 翌日,是容蒔的忌日,謝洛生早早的請了假,陪容述一起去祭拜他的母親。容蒔葬在了容家的陵園,容氏陵園在滬東,有專門的人打理。 謝洛生和容述將一捧白色的玫瑰花放在墓前,黑白相上的人很年輕,穿著旗袍,頭發燙了摩登的卷,眉眼飛揚,燦若朝陽,即便已經過了二十年,也無法讓她蒙上一分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