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宴看著容述,心頭沒來由的一寒,突然想起很久遠以前的一樁事,那時他還沒有去軍校,容述的母親過世了,張家前去吊唁,張成宴也去了。張容兩家都是滬城大族,留得久,他也看到了容述在他母親靈堂親手槍殺覬覦容家家業的人。 堪稱血濺靈堂。 容述做了太久的容老板,幾乎都讓人忘了他的殺伐果決。 在那一瞬間,張成宴後背都冒了一層冷汗,甚至生出殺了容述以絕後患的心思。可心念不過一動,門口有人道:“上校,電話。” 張成宴麵色陰沉,腳下不動,門外的人直接推門進來,飛快道:“南京來的。” 過了半晌,張成宴重重呼出一口氣,深深地看了眼容述,抬腿頭也不回地出了審訊室。他走後,那人看著容述,客客氣氣道:“容先生,得罪了。” 容述出獄那日是個陰雨天,也是他進特務處的第五天。 天陰陰的,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拂散了仲夏的暑熱。容述身上穿著特務處的人給他備下的衣服,衣服是簡單的襯衫長褲,棉質的,男款。 他一走出去,就看見謝洛生和薛明汝站在遠處,二人都打著傘,見了他,當即跑了上來。謝洛生上上下下地看著容述,眼睛紅了,喉頭滾動,卻說不出一句話。 容述看著謝洛生,而後將目光投向薛明汝,道:“鳳卿,謝了。” 薛明汝一見他身上換了的衣服心都沉了沉,他是軍政部的人,見得多,自然知道容述身上有傷,要不是有傷,不會平白換衣服。好在人沒事,薛明汝長長地鬆了口氣,道:“說什麽謝,先回家吧。” 容述嗯了聲,謝洛生沉默地替他打著傘,幾人朝外走去。走出特務處,薛明汝去開車,容述對謝洛生說:“寶貝兒,扶我一把,站不住了。” 謝洛生眼睛一酸,險些落下淚來。第65章 車穩穩當當地駛入容公館,下車時,謝洛生小心地扶著容述,動作輕緩,生怕觸著了他身上的傷。一路上,容述很是疲倦,靠在謝洛生,謝洛生和薛明汝都沒有開口打擾容述休息。 大門外,青姨和容林早早地等著了,地上還擺了個小小的火盆。 青姨一見容述眼淚就掉了,心疼壞了,口中不住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容述說:“青姨,我沒事。” 青姨忙點頭,讓開路,容述看了一眼地上的火盆,心裏有些無奈,卻也沒有拒絕青姨的好意。青姨一邊抹著眼淚,一邊道:“好好好,去了晦氣,以後小人都離得遠遠的,平平安安。” 容林也在一旁叫了聲,“先生。”他看著容述蒼白的臉色,道:“陳醫生馬上就來了。” 陳醫生是容家的家庭醫生。 容述道:“讓他回去吧,有洛生在。” 容林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薛明汝看著容述到了家,懸起的心落了地,對容述說:“毓青,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容述說:“好。” “辛苦了,”他看著薛明汝這不修邊幅的模樣,大抵這幾日沒少操心,話裏便多了幾分外露的真心誠意。 薛明汝笑了聲,“說什麽呢,我過兩日我再來找你,” 言罷,轉身就走了。 直到上了樓,進了屋子,容述緊繃的神經才堪堪鬆緩了下來。謝洛生一關上門,就去解容述身上的衣裳,他眉毛皺得緊,仿佛在做一件極痛苦的事。容述垂眼看著謝洛生,不過短短幾天,謝洛生瘦了一圈,眼下發青,半點都沒有平日裏的意氣風發,挺拔自信。 容述目光沉甸甸的,看得謝洛生手都抖了,攥著襯衫扣子怎麽都解不開。一用力,一顆扣子崩壞了,自敞開的衣襟裏,他看見了容述胸口的鞭痕,心口驟疼,手指頓時顫得厲害。 容述歎了聲,握著謝洛生的手指,道:“沒什麽的。” “他們怎麽敢”謝洛生嗓子啞得說不出話,“怎麽能……這麽對你?” 容述笑了下,摩挲著謝洛生顫抖的指尖,道:“隻是一點皮肉傷罷了,你想想,特務處那種地方,有幾個人能站著走出來的?” “你老公多厲害,”容述玩笑道。 謝洛生卻受不住,他臉色繃著,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不說話,隻上手去脫容述的衣服。正當盛夏,衣服穿得薄,解了襯衫,容述身上的傷再無遮掩,謝洛生心口疼得狠。那是鞭傷,有幾道甩得重,皮開肉綻,大抵是新撕裂的,草草地灑了止血的藥粉,難怪他身上那白襯衣上幹幹淨淨的。 容述手腕和腳踝都有磨破的傷痕,謝洛生到底是醫生,看著容述的傷就能猜出他遭了什麽罪。可總覺得不對,他仔細地檢查著容述的身體,還是發現容述受了電刑。謝洛生一下子變了臉色,容述已經昏睡了過去,他伸手摸了摸容述的額頭,直接走出了臥室。 電刑非同小可,謝洛生不放心。 容家家業大,謝洛生將將吩咐完容林,不多時,容林直接帶人將儀器搬來了容家。 直到親自徹徹底底檢查了容述的身體,又處理了容述身上的傷口,吊上水,謝洛生才放了心。不知是不是張成宴有所顧忌,電刑竟沒有對容述的身體造成太大的傷害,不會留下後遺症。謝洛生一眼不眨地看著床上的容述,分明已經很疲倦了,精神卻依舊緊繃著,沒有半點睡意。 下午的時候,容述突然發起了燒,高燒,謝洛生見過很多病人,也曾處理過很多棘手或血腥的傷病,可沒有哪一次這樣心驚膽戰。容林看著謝洛生蒼白的臉色,有些擔憂,低聲說,要不要將陳醫生叫來? 謝洛生盯著容述,搖了搖頭。 所幸容述的燒又慢慢地退了下去,謝洛生寸步不離地守著容述,握著他的手,每一分每一秒都分外煎熬。 翌日,天大亮容述才昏昏沉沉地醒了過來,他偏過頭,就看見了謝洛生坐在床邊,掌心裏還攥著他的手,趴著睡著了。睡也睡不安穩,眉心皺得緊,仿佛陷入了噩夢中。 容述看了謝洛生一會兒,想叫醒他,謝洛生卻蹭的一下坐直了,口中還叫了聲,“容述!” 聲音裏都是恐懼。 容述怔了怔,謝洛生眼睛睜大了,胸口起伏得厲害,渾身也冷,他直直地看著容述,身體僵著,好半晌才回過神,“容叔叔?” 容述嗯了聲,揉了揉他的掌心,道:“做噩夢了?” 皮膚的溫熱透過手掌直抵心口,謝洛生終於走出夢境,抓住了幾分真實容述沒事,他喉結動了動,啞著嗓子開口道:“容先生,感覺怎麽樣?” 他說著,又想起什麽,起身想去給容述倒水,可坐了一宿,又經了噩夢,腳下一軟險些摔倒,堪堪穩住,急匆匆地去捧了杯溫水回來。他坐在床邊,將容述當成了易碎的琉璃似的,小心地扶著他。 容述就著他的手喝了水,喉嚨才覺得舒服了些,有些頭昏腦漲,說:“沒事,好多了。” 謝洛生又道:“餓不餓?我讓青姨去做些吃的,昨天滴水未進……” “洛生,”他話還沒有說完,容述就打斷了他,輕輕拍了拍身邊的床榻,說,“上來,陪我再躺會兒。” 謝洛生沉默了一會兒,爬上了床,坐在了容述的身邊。 容述拉了拉他的手臂,謝洛生才僵著身子慢慢躺了下去,二人挨得近,容述捏了捏他的後頸,一下一下地撫著謝洛生的後背。 謝洛生僵硬的肩背慢慢鬆了,半晌,伸手摟住了容述的腰,卻想著他的傷,不敢抱得太緊。 屋子裏安安靜靜的,誰也沒有說話,容述想著謝洛生的失態,他的小戀人當真嚇壞了。 念頭一起,心裏軟了幾分,容述低頭吻了吻謝洛生的頭發。 不過片刻,容述就覺察謝洛生哭了,他哭得很克製隱忍,隻肩膀顫動,落了淚,洇濕了容述的頸窩。 容述在心裏歎了聲,輕輕拍著謝洛生的後背,等他發泄了一會兒,才說:“樹大招風,滬城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容家,特務處的找上我,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 容述說的是實話,當初他查到謝遠行暗中做的事,即便抹去了他留下的痕跡,容述還是做了兩手準備。 否則今天他不會這樣輕易就能走出特務處。 容述想了想,又道:“洛生,你知道你哥哥為什麽要離開滬城嗎?” 謝洛生沒抬頭,卻嗯了聲,隱約能聽出幾分沙啞的泣聲,容述道:“你我活在亂世,卻能生在鍾鳴鼎食之家,已經是幸事了。少時母親還在世,我和她說我要學戲,母親就帶我走了許多戲班子,讓我看看那些學戲的人,聽聽世人是怎麽說戲子的。” “母親說我即便是學了戲,也有退路,不必如他們一般受人欺辱,淪為別人取樂的玩意兒,這是因為我姓容。” “世道不由人,”容述說。 謝洛生抬起頭,眼眶通紅,怔怔地望著容述,容述道:“洛生,這個世道不乏世故奸猾,更不缺苦楚磨難。天真是頂珍貴的。” “若是可以,我希望你永遠不知世道艱難,懷揣理想,堅定,無畏。” 容述說得緩慢,灰藍色的瞳孔裏都是溫柔,謝洛生望著,再忍不住,眼淚簌簌往下掉,“容先生……” 容述歎了聲,湊過去吻他的眼淚,道:“心肝兒,再哭我這就不是身體疼,是心疼了。”第66章 容述在容公館中養病,第三天的時候,張家人來過一趟,是張成宴的父親張世宗親自來的。容林得了容述吩咐,說容述傷重,還在床上躺著,見不了客,話說得不軟不硬,語氣卻是實打實的冷淡。 都是人精,張世宗頓時知道這回將容述得罪狠了。 張世宗認識容述的母親容蒔,容蒔就是個離經叛道的,她這個兒子比她還更勝一籌,他們打了十多年交道了,張世宗還是拿捏不準容述的性子。可他卻明白,容述從來不是一個好說話的。當初容述接手容家時,不過十幾歲,多少人等著看熱鬧,想著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能成什麽事,容家完了。 沒成想,就是這麽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愣是緊緊攥住了容家。張世宗還記得容述第一次出席滬城商會時,偌大的廳裏,隻他一個少年人,偏偏不露半點怯,後來還染上了穿女人衣服的癖好,乍見他穿著那麽一身旗袍坐在顧園,張世宗駭了一大跳,幾乎以為看見了容蒔。 容述生得像極了他的母親,比他母親還透著股子邪乎勁兒。 容張兩家俱是滬城百年大族,滬城就這麽大,一道經商,利益盤根錯節自不必說。張成宴一將容述逮捕入特務處,張世宗就知道要壞事,果不其然,容家就跟瘋了似的,短短幾日,張家生意處處受阻,幾個管事都告到他頭上來了。 張世宗曾叮囑過張成宴不要和容述交惡,不過他這個兒子,大抵是和容述八字不合。尤其是現在張成宴擔著軍職,壓根兒不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張世宗看著容林的臉色,一時麵上也有些火辣辣的,惱怒又煩躁,忍了忍,還是留下幾句軟硬兼施的話便走了。 他一走,容林就把話都傳給了容述,容述絲毫不意外,張世宗是張家的主事人,他已經老了。 人老了,就會瞻前顧後,失去鋒芒。 張世宗有所顧忌,而容述可以肆無忌憚,張家就已經落了下風。 滬城的商界因著丁默山的死,宋會長的住院,本就亂成了一鍋粥,如今容張兩家爭鋒相對,亂上加亂,所有人都聞著了滬城商界百年來的格局要真正打破重立的氣息。 八月酷暑,赤日高懸,戰火悄無聲息地蔓延到了滬城,日本人的軍艦驟然對滬城發起了進攻,如同一顆驚雷,憑空在炎炎烈日下轟然炸響。 國難當頭,私人恩怨,利益爭奪一下子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炮火和轟炸聲遠遠傳入滬城,重逾千鈞,沉甸甸地壓在頭頂,滬城上下無不人心惶惶,戰戰兢兢。從未想過,戰爭會離得這樣近,仿佛一閉眼,炮彈便要砸碎他們的屋頂,徹徹底底毀去他們的安身立命之所。 容述當日是在喜悅樓被帶走的,他出了特務處,戲班子裏的人都來看過他,等著他養好身體再登台唱戲,可誰都沒想到戰爭就這麽來了。戰火迫在眉睫,沒有人再有心思飲茶聽戲,他們也無心再唱戲了。 這一日,容述和謝洛生一道去了喜悅樓。滬城寬闊的路上行人寥寥,無不麵色倉惶,天熱極了,偶爾一縷熱風都似乎能聞著硝煙的味道。容述看著原本熱鬧的長街,臉上沒什麽變化,謝洛生卻有些惻然。 二人都沒說話,不一會兒,喜悅樓就近在眼前。 門前原本擺著劇目的牌子也收了起來,門開著,容述和謝洛生抬腿進去,裏頭冷冷清清的,不見一個客人。茶博士正在收拾著樓裏的桌椅,戲班子裏的人站在一旁,三三兩兩,春迎正和掌櫃的說著什麽,一見容述,叫了聲,“班主!” 她這麽一叫,戲班子裏的老老少少都像找著了主心骨,一齊擁了過來,“班主!” 容述嗯了聲,說:“這是在做什麽?” 掌櫃的臉色有些遲疑,春迎心直口快,藏不住話,說:“班主,掌櫃的說他要把喜悅樓關了,回老家。” 一旁有人小聲說:“班主,喜悅樓關了,我們去哪兒唱戲?” 掌櫃的麵露憂愁,長長地歎了聲,說:“容老板,我這……我這也是沒辦法,現在日本人都打到滬城了,我聽說日本人都是羅刹惡鬼,吃人的,萬一他們打進來,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實在是……不敢再在滬城待下去了。” 容述沉默不言,一時間,茶博士和戲班子的都安靜了下來。 掌櫃道:“當初要不是容老板,我這店早關了,今年的進賬我已經算好了,我一分不要,稍後就送過去,權當給各位賠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