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八月,天氣悶熱得不像話,謝洛生睡不著,靠在床頭看了許久的醫學文獻依舊沒有半點睡意。容述還沒有回來,他看了眼床頭的鍾,已經是淩晨一點了。丁默山一死,宋老進了醫院,商會徹底亂了套,容述連著兩天都沒有回家,隻來過電話,叮囑青姨做些消暑的吃食,要謝洛生好好吃飯。 謝洛生那時正在醫院,話是回容公館後青姨轉述的,他怔了怔,沒有多說什麽。 他將手裏的書放在一邊,想將床頭燈關了,可盯著燈看了半晌,又收回了手,由它亮著了。謝洛生輾轉難眠,一閉上眼,倏而是丁家靈堂上停著的棺槨,一會兒是北平的戰火,折騰了不知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間,謝洛生隻覺身邊挨上一具帶著水汽的軀體,下意識地靠近了,咕噥了一聲,“容叔叔。” 謝洛生還往對方脖頸間蹭了蹭,聞著了他身上熟悉的沐浴露的味道,過了幾息,直接睜開了眼睛,就看見容述正看著他。 容述伸手輕輕拍著他的後背,說:“接著睡吧。” 謝洛生一眼不眨地看了片刻,伸手摟住容述的腰,說:“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容述被他黏人的樣子逗笑了,神情變得放鬆,道:“丁默山死了,宋叔不在,商會有些事情需要人處理。” 謝洛生想起橫死的丁默山,沉默了須臾,說:“容先生,身邊多帶幾個人吧。” “嗯,”容述應了聲,又道,“我安排了兩個人接送你。” 謝洛生小聲說:“誰能打我主意?我就是一個小醫生。” 容述低頭親了親他的鼻尖,道:“謝醫生可是我的心肝兒。” 謝洛生耳根微紅,二人挨著小聲地說著話,夜深了,別有一番靜謐,恍惚間,籠罩的陰霾似乎都無法侵入這方寸之地,透著股子溶溶的溫情。 謝洛生挨著容述,聽著他一把低沉的,舒緩悅耳的嗓音,不知不覺竟有了幾分困意,恍惚間,他聽容述說:“洛生,想你父母嗎?” 謝洛生一個激靈,頓時就清醒了,他看著容述,容述神色平靜,說,“想不想離開滬城?” 謝洛生騰的坐直身,直勾勾地盯著容述,“容先生什麽意思?” 容述捏了捏他的掌心,說:“我隻是問問你,想不想家。” 謝洛生沉默了一會兒,“容先生,我不會離開滬城,離開你。” 他盯著容述,說:“我不會走。” 二人目光對視了片刻,容述笑了,捉著他的手湊唇邊親了下,道:“緊張什麽,你想走,我還舍不得放你走。” 謝洛生眉毛緊皺,說:“我認真的。” “我知道,”容述說,“躺下。” 謝洛生這才慢慢躺了回去,掌心裏卻還緊緊攥著容述的手指,他看著容述,容述心顫了顫,抬手覆在他的眼睛上,道:“問一問罷了,急成這樣。” 他揉開謝洛生的眉心,說:“好了,很晚了,快睡吧。” 謝洛生抓著容述的手貼臉頰蹭了蹭,他看著容述,很認真地道:“不管怎麽樣,我都是要和容先生在一起的。” 容述頓了頓,看著謝洛生的眼睛,想起今夜和薛明汝所說的,如今北平、津門已經淪陷了,日本人野心勃勃,滬城一定會成為下一個戰場。 不走就不走吧,容述想,在這滬城,他總能護住謝洛生的。 沒成想,還是出事了。 一場雨來得突如其來,大雨磅礴,豆大的雨滴一顆一顆地砸下,綿密如織。天色昏暗,狹長的紫電將將落下,轟隆幾聲雷鳴緊隨而來。 謝洛生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的雨,不知怎的,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他端起桌上已經冷了的茶喝了一口,陡然又是一記驚雷,似震在他心尖兒上,謝洛生手抖了抖,再坐不住,索性站了起來,剛想出辦公室,就見韓宿帶著一個人急匆匆地推門進來。 春迎整個人都濕透了,狼狽不堪,眼睛也哭紅了,一見謝洛生淚水簌簌往下掉,說:“謝少爺……班主,班主他……” 謝洛生心猛地一沉,寒聲道:“容述怎麽了?” 春迎哽咽道:“特務處的人闖進戲班,把班主……把班主抓走了。” 謝洛生臉色驟然變得慘白。第62章 張成宴踱步走入特務處大牢的時候,容述正坐在牢房裏的凳子上,手裏拿著一張泛黃老舊的報紙。早兩年的報紙了,不知經過多少人的手,還帶著發黑的血漬。 張成宴腳步頓了頓,盯著容述,他是剛到戲班就被帶到了特務處,身上穿著旗袍,耳邊掛的是珍珠耳墜,分明是個男人,穿成這樣,要是別人就顯得不男不女,惡心怪異,偏容述生了副雌雄莫辨的好皮囊,竟也絲毫不違和。 張成宴在心裏冷笑了一聲,走近了兩步,守在一旁的人趕忙打開牢房大門。開門的動靜不小,容述卻懶洋洋的,頭都沒抬。這麽多年了,張成宴早見慣了容述那副目中無人的樣子,反正如今容述是他階下囚,也不惱,隻嘲道:“你倒坐得住。” 容述淡淡道:“你耽誤了我一場戲。” 張成宴嗤笑道:“容述,你還真當戲子當上癮了。”他的目光落在容述臉上,語氣裏有幾分惡意,“想唱戲,就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個命出這個牢門了。” 容述慢慢地將報紙發皺的邊角捋平了,沒搭理張成宴。張成宴坐在桌上,看著他手中的報紙,道:“你知道上一個待在這個牢房裏的是什麽人嗎?” “一個地下黨,”張成宴盯著容述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被抓進來的時候也是像你一樣,看著這張報紙,”他又笑了聲,“骨頭硬啊,拷問了三天一個字都不肯說,渾身上下沒一塊好皮肉,指甲都活生生地拔了,那慘叫聲,嘖,都讓人想給他個痛快了。” 容述慢慢笑了,說:“哦?” 張成宴道:“可惜了,打了一針沒捱住,什麽都交代了。” 容述說:“你的豐功偉績,和我說做什麽?” 張成宴看著容述,臉上的笑意倏然淡去,他突然出手掐住容述的脖子把人往桌子上一懟,沉聲道:“少他媽給老子裝傻!容述,看在這麽多年交情的份上,痛痛快快把話交代了,給你一個體麵。” 他出手快,額角撞上桌子發出一聲悶響,容述皺了皺眉,臉色也變得陰沉,“鬆手。” 張成宴扼著容述的脖頸,看著他因窒息迸起的青筋,眼裏含了冰,心裏竟滋生了幾絲畸形的快意。張成宴手指收得更緊,低下頭,鼻尖聞著了容述身上的香水味,是法國的香水,淡淡的,勾著人去聞一聞,卻又透著股子高不可攀的冷。張成宴的目光落在容述的耳垂上,成色頂好的珍珠耳墜,不是沒見人帶過,他的一房姨太太就喜歡這些小東西。 可這東西戴在了容述身上,就多了幾分不可言說的意味。 他晃了晃神,手指力道鬆了兩分,還沒反應過來腰腹就挨了一記重擊,張成宴悶哼了聲,他反應敏銳,堪堪退了兩步,容述一拳已經揮了過來。張成宴是正經的軍校出身,手頭功夫過硬,不過幾分鍾,二人已經交上了手。一拳一腳都是實打實的,牢房外的人乍見這變故,慌了神,直接拔了槍,怒道:“姓容的,再動手開槍了!” 張成宴腳下退了步,擦了擦嘴角的血,直勾勾地盯著容述,頭也沒抬就罵了聲,“滾!” 容述神情冷漠,說:“張成宴,你們憑什麽審我?” 張成宴冷笑道:“你難道不清楚?” 容述看著張成宴,冷冷道:“我知道什麽?” 張成宴心頭驟然燒起一簇火,抬腿就朝容述踹了過去,二人又動上了手,拳腳記記到肉,老舊的桌子都砰的一聲碎了。張成宴是軍校頂出色的學生,又經了這麽多年磨煉,下手力道剛猛,繞是容述,應了幾招,麵色也有幾分不虞。挨近了,張成宴盯著那張臉,咬牙切齒道:“勾結共黨的事你也敢做!” “你們容家這百年基業不要了?!” 容述冷笑了聲,“紅口白牙全憑一張嘴。” 張成宴說:“沒有證據,特務處敢請你容老板嗎?嗯?” “這幾年你們做的這種事還少麽?”容述口中嚐著了鐵鏽味,他一個用力將張成宴掀翻在身下,手中極快抓了支斷裂的木桌腿,直接就抵上了張成宴脖頸。斷茬處都是細刺,挨著他的脖子,一下子就紮出了幾滴血珠。 張成宴胸口起伏,眼神凶狠地盯著容述,容述麵無表情地看了眼牢房外拿著槍警惕地看著他的人,對方忌憚地攥緊手槍,喝道:“放開上校!” 容述嗤笑了聲,他看著張成宴,手中用上兩分力,張成宴眉毛緊皺,冷聲說:“你殺了我你也走不出特務處。” 容述淡淡道:“張成宴,你敢殺我嗎?” 張成宴瞳孔一縮,容述恍若未覺,說:“你說我……”他玩味地笑了一下,“共匪,地下黨……嘖,你要有證據,就不是來戲班抓我,早就大張旗鼓闖入容公館,查封容氏了。” “你不敢,”容述說,“你上麵的人也不敢輕易殺我。” 張成宴漠然道:“在這兒,你能嘴硬幾天?” 容述不以為然,他丟了手中斷裂的木桌腿,直接抓著張成宴的脖子狠狠磕在了地上,這才慢慢站起了身,道:“你盡管試試。” 張成宴被砸得頭暈眼花,罵了一聲,就見容述站在他麵前,這人旗袍扯壞了,開衩處隱約還能見內襯,薄如蟬翼。容述慢慢地理了理自己的旗袍,說:“不過,我要是沒死”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張成宴,神色陰鷙,輕聲道:“我就讓張家死絕。” 薛明汝得知容述被帶到特務處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他心中一沉,直接開車就去了特務處。 沒成想,連門都進不去,特務處的人攔著。 薛明汝沉聲道:“讓張成宴出來!” “我們上校有事,不見客。”薛明汝是軍政部的人,守門的人自然認得他,客客氣氣地說。 薛明汝麵色更難看,直接就往裏走。底下的人也變了神情,忙攔著,薛明汝一把將人搡開,道:“滾!” 他還沒走兩步,陡然一槍直接開在了他腳邊,薛明汝猛地抬頭看去,就見張成宴站在廊下,手中還握著槍。 薛明汝麵無表情道:“張成宴,什麽意思?” 張成宴舌尖頂了頂犬齒,滿心的暴戾在心中流竄,他歪著頭,眼裏都是陰霾,皮笑肉不笑地說:“你說呢?” 薛明汝是薛家的庶出,少時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後的人,張成宴看都不屑看,後來卻巴結上了容述,偏還成了容述的好友。 張成宴瞧不上薛明汝。 薛明汝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說:“你抓毓青作甚!” 張成宴碰了碰嘴角的淤青,“特務處辦事,還要跟你匯報?” 薛明汝盯著張成宴,沉聲道:“特務處辦事不需要跟我匯報,可抓人,總有個名頭吧?” “你們憑什麽抓人?” 張成宴嗤笑道:“軍政部的手什麽時候伸這麽長了?” “薛明汝,我告訴你,別說你來了,”張成宴冷冷一笑,道,“就是宋將軍來了,也管不了這個事。” 薛明汝沉沉地盯著張成宴:“張成宴,我警告你,別輕舉妄動,商會如今還等著毓青主持大局。” 張成宴似笑非笑道:“難道商會離了他容述就不成了麽?” 薛明汝說:“商會能離了毓青,可滬城離不了容家。” 張成宴扯了扯嘴角,“薛明汝,你可真是一條忠心的好狗。” 薛明汝不為所動,轉身便出了特務處。 容公館。 謝洛生一見薛明汝就站起了身,“薛先生。” 薛明汝點了點頭,道:“坐下說。” 謝洛生眉宇間都是鬱色,緊張地望著薛明汝,薛明汝歎了口氣,說:“我去見了張成宴,張成宴不肯放人。” 謝洛生眉毛皺得緊緊的,“他們憑什麽抓人?” 薛明汝說:“現在滬城商會亂成了一鍋粥,毓青在還能震一震,他不在,隻怕李耀澤那些人……” “難道是他……”謝洛生說著,自言自語道,“應當不是” 薛明汝道:“李耀澤沒這個本事。” “應該是上麵想打容家的主意,”薛明汝若有所思道,“張成宴說過,即便是我嶽父都管不了這個事,那隻有一個可能,上麵盯上了容家,為什麽呢……在這個節骨眼上,動容家根本不是一個明智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