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洛生搖搖頭,說:“沒醉,”他腦子裏昏昏沉沉的,傻愣愣地開口叫了聲,“容叔叔”。  容述:“嗯?”  謝洛生卻又不知說什麽了,目光落在容述臉上,他今日化了妝,嘴唇紅,鼻梁高挺,眼眶深,一張稠豔逼人的麵容。  看一眼心跳快一分,謝洛生錯開視線,直勾勾地盯著容述衣襟扣緊的盤扣,勾了暗紋他沒頭沒腦地想,那是蘇繡。  謝家做的是絲綢生意,他母親的女工極好,從小耳濡目染,即便喝得不清醒了,也一眼就認了出來。  容述突然笑了一聲,問道:“好看嗎?”  謝洛生想也不想,說:“好看,”話音一落就反應過來,眼睫毛發顫,抿緊嘴巴不吭聲了。  容述看著他難得的孩子氣,登時笑了起來,身後傳來容林的腳步聲,說司機已經在外頭等著了,容述抬腳踏上石階,擦肩而過時,他說:“回去吧。”  謝洛生偏頭看著容述,臉頰發紅,“容叔叔。”  容述挑了挑眉,就見青年不自在地笑笑,說:“新年好。”  容述一怔,說:“新年好。”第23章   洋人的新年一過,突然就來了一股寒潮,整個滬城都冷了下來,徹骨的寒意直往骨頭縫裏鑽,隨之而來的卻是越發濃鬱的年味。  時局不好,外頭戰事吃緊,街頭小報童日日奔走著,都是讓人惶惶不安的戰況。原本容述和何少楨一月末的封箱戲都提前了半個月,定在了一月中旬。  謝洛生收到了戲票,票是春迎送去的,特意給他送到了醫院。謝洛生捏著那張戲票,看著上頭並齊的容述和何少楨二字,指頭劃過容述二字,妥帖地收了起來。  容述和何少楨都是滬城正當紅的角兒,他們的封箱戲是盛事,那一日,不但喜悅樓裏烏泱泱的是人,茶樓外都擠著沒買上票的戲迷。一個個揣著手,頂著寒冬,伸著脖子往裏瞧。  謝洛生特意調了班,早早的就去了,看著茶樓裏的人山人海,還是忍不住咂舌。  何少楨一眼就看見了謝洛生。  他在二樓,頂好的位置,青年憑欄坐著,身姿挺拔,如鬆如柏,何少楨臉上的笑容險些維持不住。  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匆匆趕往後堂的時候,容述已經到了,正在對著鏡子勾眉,何少楨抿抿嘴唇,說:“師哥……我來晚了。”  容述眉毛上挑,眼睛藏在厚重的油彩胭脂裏裏,越發顯得冷漠,他不鹹不淡地嗯了聲,沒有再說什麽。  何少楨杵了會兒,低聲說:“我先去換衣服。”  他自容述身後走過,容述突然開口道:你昨晚喝酒了?”  何少楨腳步頓了頓,抬起頭,看著鏡子裏映出來的人影,一個已經上了妝,一個穿著長袍,卻如同鏡中人和鏡外人,中間亙著鴻溝。  何少楨昨夜同電影公司的談電影,抵不過對方,喝了半宿的酒,饒是他來前洗了很久的澡,還噴了香水都掩不住那點酒氣。  何少楨臉色不好看,說:“……我,就喝了兩杯。”  容述冷冷地看著他,何少楨幾乎就想退一步,可不知怎的,想起外麵的謝洛生,他聽說,謝洛生的戲票都是春迎給他送過去的。  誰授的意,不言而喻。  何少楨心裏氣悶又發苦,說:“你還管我做什麽?”  他有些賭氣,“我不會壞了你的戲的。”  他想,什麽鴻溝,偌大滬城,誰不知何少楨和容述是戲台上的一對,多少輩子的愛恨悲歡,誰比得上?  容述眉毛卻皺得更緊,冷聲道:“什麽我的戲,何少楨,那不是你的戲?”  何少楨愣了愣,心裏發了慌,挨著容述坐著的椅背,低聲說:“師兄,我錯了。”  “我說錯話了。”  他湊過去,想抱容述,容述卻起了身,淡淡道:“你要不想唱,現在就走。”  “用不著委屈自己。”  何少楨無措地抓緊堅硬的椅背,望著他,苦笑道:“師兄,你就不能給我留點餘地麽?”  容述說:“戲台上沒有餘地。”  “你今日登了台,出了錯,毀的不是今天的封箱戲,而是你自己。”  半晌,何少楨說:“不會出錯的。”  戲台上胡琴小鼓一響,底下為之一靜,旋即各個都坐定了,不再竊竊私語地交談,目光齊刷刷地落到了台上。謝洛生端著的茶杯也放下了,靜靜地看著,或許是受身邊人情緒帶動,竟也有了幾分期待。  台上江湖草莽,王侯將相,才子佳人流水似的過,燈光絢爛,掌聲雷動,是一出又一出的愛恨情仇,人間悲歡。  不知不覺到了最後一出封箱戲,封箱戲是戲班子一年裏最後一出戲,同尋常的戲不一樣,這是一出反串戲碼。  “去年容老板和何老板反串唱的那出《紅娘》那可當真是”旁座有人嘖嘖稱讚,豎起大拇指,“都說容老板的旦角兒沒人比得上,這扮起小生來,竟也是半點不差。”  “可不是,要我說,何老板的杜麗娘頗有容老板的風采呢。”  “這就叫默契,他們師兄弟一起唱了多少折戲了,這份默契還真不是別人能比的。”  又有人小聲道:“可我怎麽聽說何老板要去做電影明星,拍電影了?”  “誰說的?”  “我一兄弟,在洋人的那什麽電影公司,”說話的人洋洋得意道,“他說,何老板以後就要去拍電影了。”  “何老板拍電影幹什麽?他一好好的角兒”  “你懂什麽,”有人是何少楨的戲迷,不高興地打斷他,“就算何老板真去拍電影,難道就不能一邊拍電影一邊唱戲了?容老板還管著容氏呢。”  那人一噎,小聲嘀咕道:“那能一樣嗎?”  謝洛生偏頭看了說話的幾人一眼,他不在意何少楨做什麽,腦子裏卻浮現容述唱小生的樣子,自二人相識以來,他鮮少見容述穿男裝,見慣了容述的女裝扮相,一時間,竟想不出他的小生扮相是怎樣的。  不過,謝洛生心裏道,想來必定是極好看的。  那麽一張臉,怎麽會不好看?  今年容家班的封箱戲唱的是《紅鬃烈馬》,當真是反串,何少楨唱的是王寶釧,容述扮演的卻是薛平貴。  台上的老生戴髯口,腰挎寶劍,就這麽登場了。  謝洛生目不轉睛地看了半晌,險些笑出聲,見多了容述的漂亮美豔,乍這麽一瞧,險些沒認出來。可細細一看,眉眼卻還是那副眉眼,少了幾分懶洋洋的散漫,多了幾分老生的堅毅,尤見濃墨重彩之下的俊逸。  不知怎的,謝洛生竟覺得容述這麽著,也是好看的,好看之餘還有些微妙的可愛。  這出封箱戲走的是《紅鬃烈馬》後四折,戲台上的薛平貴要效呂洞賓戲牡丹,戲糟糠妻探她真心,你來我往間,將這十八年的心酸都唱盡了。  王寶釧唱:“我的夫哪有五綹髯?”  薛平貴無奈歎笑,“妻啊,”他道,“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  謝洛生不懂戲,隻看著二人,聽著戲台上的夫妻恩愛,卻有幾分悵然。十八年的寒窯相守,他敬王寶釧的忠貞,可薛平貴卻早已成家,若換了他,隻怕寧可兩不相見,也不要什麽“三人同掌錦江山”。  戲台上咿咿呀呀地尚在唱,謝洛生走了神,突然,他聽身邊一人驚咦了一聲,猶猶豫豫道:“何老板”  ”他唱錯腔了吧,還漏了兩個詞……”  謝洛生抬頭看去,就見台上的何少楨神色似有一瞬間的僵硬,他竟下意識地朝謝洛生所在看了過去,二人目光對了個正著。何少楨頓了幾息,方開嗓唱了下去,對著台上的代戰稱了聲“賢妹呀”  戲雖繼續了,可底下不乏戲迷,耳聰目明,隻那麽一個錯漏,根本瞞不過真正內行人的耳朵。  這出封箱戲,砸了。第24章   謝過幕,下了戲台,何少楨耳邊依舊嗡嗡作響,全不敢看容述。  何少楨想,完了,完了。  他師哥肯定更瞧不上他了。  不止何少楨不敢看就容述,就連容家班的其他人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吭聲。能待在戲班子裏都是知戲,會唱戲的,何少楨在台上的事故一出他們都難以相信,各個麵麵相覷,卻也不敢去觸容述和何少楨的黴頭。  平日裏容述鮮少發脾氣,就連對戲班子的管理都有些漫不經心,可他們知道,是容述給了他們容身之處。  容述對上了戲台的戲向來要求盡善盡美,不但對底下人嚴格,對自己更是嚴苛。這麽多年來,容家班從來沒有在台上出過錯,如今不但出了,還是出在何少楨身上。  嘶簡直不敢想。  容述卻沒有發作,神色平靜得讓人看不出喜怒。  按照慣例,封箱戲之後就是祭祖師爺。今年他們定的飯店還是春滿園,是滬城的老酒樓了。戲班子裏的人恭恭敬敬地將祖師爺請去春滿園,一路嗩呐板鼓聲不歇,浩浩蕩蕩,引得路人引頸張望,頗有幾分熱鬧。  春滿園已經被容述包下了,不待外賓,偌大酒樓,今日隻有容家班的人。  何少楨沉默地抬頭看著神龕上的唐明皇,他七歲就入梨園行了,同容述不一樣,他是被他爹娘送進梨園行的。他家中兄弟姐妹多,日子過不下去了,他這個不大不小的,就顯得愈發多餘。  他還記得頭一回祭拜祖師爺,是他爹娘讓他簽下那一紙契約那天。  屋子裏點著香,台上是祖師爺,斑駁的牆麵上懸掛著同光年間的名伶畫像,有些年頭了,泛著黃,一雙雙眼睛自上而下地俯視著他,何少楨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前路茫茫,他年紀小,卻本能地覺出幾分驚惶。  何少楨小聲地對他爹說,爹,你帶我回去吧,我不想學唱戲。  他爹說,你這傻孩子,說什麽胡話,爹這是給你找個好營生,等你成了角就風光了。  何少楨無措地望著他爹,又望向他抹淚的娘,他娘垂著頭,枯瘦粗糙的手指抓著他,說,娘對不住你。  她哽咽道,你跟著師父好好唱戲,好好學,爭口氣,啊?  何少楨不喜歡唱戲。  可由不得他不喜歡,師父的木棍不留情,兩指寬的木板打下來,能疼得他整宿整宿的睡不著。疼,還餓師父不給飯吃,戲班子裏不留沒用的人。  怎麽辦?唱吧,唱好歹能掙一條活路。  何少楨沒想到,唱戲這麽苦,竟還有人心甘情願來遭罪的。  那時正是隆冬天,他跟著師父去拜訪滬城名旦蘇寒聲,他師父同蘇寒聲是昔年戲班子裏一起學戲的師兄弟。可同是師兄弟,命卻不同,蘇寒聲是角兒,他師父卻籍籍無名,隻能將所有的指望都壓在他身上。  尚是清晨,日頭還未高升,院子裏氤氳著濃白的霧氣,何少楨和師父跟著下人穿過拱門,踏上小徑,還未走近,就聽一道清越婉轉的嗓音,是在吊嗓。  何少楨師父聽了片刻,忍不住說,好嗓子!  幾人走近了,就見一個穿著長衫的少年,那少年眉眼生得麗,身段修長,年紀雖不大,卻已經很見風姿氣度。  何少楨抬起眼睛,和那少年對了個正著,那少年神色冷淡,恍若未見他們,兀自慢慢地練著聲。  後來何少楨聽說容述是自己想唱戲的,驚訝得不行。那時他們偶爾在一起練戲,休息時,容述還壓著腿,何少楨湊過去,小聲地問他,“哎,他們說你是有錢人家的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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