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有雲也十分貼心地把這個消息親口傳遞給關家主。從深切治療部出來後,關家主被轉移到了一所依山傍水的溫泉療養院。從高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望到遠處的湖光與山色,蔚為壯觀。關家主坐在窗邊,聽著關有雲匯報易閑君的死訊。連關家主都有些疑惑:“易閑君死了?”“嗯。”關有雲點頭,“是這麽一回事。”“怎麽死的?”關家主作為“受害者”看起來對易閑君的死亡並沒有感到痛快,更多的是疑惑不解。關有雲便回答:“按照官方的報告,是說他在關家喝茶的時候中毒,雖然在離開關家之後經醫護人員進行了解毒操作,但中毒時間太久,他本人體質較弱,還是扛不住身亡了。”“所以,他還是死於我家裏的毒藥了?”關家主沉吟一會兒,“那官方可有追究關家的責任?”關有雲說:“已經查明白了,他中毒是因為喝了我們家的新茶。新茶的供應商已經被控製起來了,但也沒得到什麽有效信息。這新茶裏的毒確實不知道是從何而來的。不過,根據各方麵證詞,都能證明喝新茶是易閑君自己提出的,並不是您的意思。大家不會懷疑到您的頭上。現在,官方偏向認定是有人想向您投毒,易閑君是不幸遭了池魚之殃的。”其實,關家主也是這麽認為的。易閑君會死於中毒,關家主也不感到意外。因為易閑君在關家的時候就已經看著不太好了,關家主早料定他會毒發身亡。關有雲隻道:“易閑君已死,您也不必繼續追究此事了吧。”聽到關有雲這句話,關家主臉色驟然一變:“事到如今,你還想保關初?”關有雲卻道:“槍擊您的人是易閑君,和關初有什麽關係?”“無論有沒有關係,我已經和關初撕破臉了。從此以後,隻能是死仇。”關家主語氣堅決地說,“他是留不得的了。”關有雲卻說:“您想偏了。”關家主正要發火,胸口卻有些疼了起來。到底他年紀大了,中了這一槍,也是要了他半條老命。他重重咳了兩聲,撫了撫發緊的胸口,接過關有雲遞過來的茶水,喝了一口,抿了抿幹燥的嘴唇,歇好一會兒方緩過來。他把老腰骨挨在軟椅背上,雖然疲憊,但仍保持著威嚴之色:“我這是沒精神了。你聽我的,把關初給處置了,我就和老人們開會,宣布將家主之位傳予你。”這話說得是無比恩賜。在他看來,這對關有雲是極為有利的,關有雲斷斷沒有拒絕之理。他猜,關有雲應當是會痛心,猶豫,躊躇,過後便會接受,答應,歡喜就位。卻見關有雲單膝跪了下來,與坐在軟椅子上的關家主平視,伸手輕柔地搭在關家主的膝蓋上,輕聲細語:“父親,好好養病,等您出得了這療養院,再談公事吧。”這句話猶如一道霹靂,轟得關家主一下魂兒都震了。關家主顫了顫嘴唇,望著這個兒子。而關有雲又站起來,轉身離開了病房。關有雲順著樓梯而下,到了療養院的一樓。那兒是牆地一色的微水泥,在柔和燈光下呈現素雅的灰色,其中一個人披著冷灰色的風衣站在能照到室外光的窗邊。“老弟。”關有雲朝他走過去,一邊親熱地招呼道,“怎麽站在風口?這兒又沒人拍你,耍什麽帥?”關初回過頭來,他的臉上有幾許疲憊、蒼白與冰冷,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叫他多喝熱水。“這幾天沒休息好?”關有雲拍拍他的肩膀,“是不是易閑君的事情對你而言太意外了?”關初聽到“易閑君”三個字的時候,眉心就下意識地蹙攏住,然而,他對此卻是避而不談,轉而問道:“你父親怎麽說?”“還能怎麽說?他壓根兒不關心易閑君的死活。”關有雲把手放進口袋來,隨意地將腦袋擱在窗框上,戲謔地說,“他隻在乎你呀,老弟。”“那可真叫人受寵若驚。”關初說,“我這一個分化失敗的omega,也值得他這麽留心。”關有雲重重歎了口氣,說:“說實話,你分化出錯的事情,我一開始還真不知道。等我手裏有了點兒實權,才了解到內情。但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跟你張口說這個了……”一開始,關家主對關初用藥,關有雲確實毫不知情。等關有雲成為關家乃至軍部的重要人物時,才了解到關初分化失敗的真相。但那個時候,關初已經在絕江集團榮升ceo,看起來已經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並過得不錯。關有雲出於各種考慮,並沒告訴關初真相這些話聽起來好像很誠懇,但有時候又好像借口。全在乎聽者的心情。關初卻是那麽平靜,好像一片海。他甚至沒有皺一下眉,隻平和地說:“我理解。”關有雲又歎了口氣,說:“我開車送你回去,你也好好休息吧。”“不必了,”關初說,“我想在這兒探望一個人。”“誰啊?”關有雲問,“你還有朋友住療養院了?”“算不上朋友。”關初道,“隻是一個認識的人。”關有雲倒沒多想,因為他認識關初這麽久,真的能被關初稱為“朋友”的可謂少之又少,易閑君是一個。而且應當是很獨特的一個。目送關有雲的車子離開後,關初才登上電梯,直通最頂層。頂層大套房守衛森嚴,因為那兒住著尊貴的太子妃。前日,關初去探望易閑君,給他喝了一罐咖啡。關初離開後的一個小時,易閑君就死了。太子對此非常關注,親自主持易閑君的死亡調查。易閑君是死於關家所中之毒這個接過是太子公布的,算是定性了易閑君之死。然而,太子回到東宮,便跟太子妃說了一句:“那不是易閑君。”易博士深感震驚:“這是什麽意思?”“我到那兒的時候,看到屍體麵容損毀,說是毒發的時候太痛苦,神誌不清誤把麵部撞傷了導致的。我便讓人查了dna。”太子緩緩說道,“dna不對,死的那個人不是易閑君,我的太子妃。”易博士十分惶恐地說:“難道您認為是我使了移花接木、金蟬脫殼的手段,把易閑君掉包了?”太子沒有直接回答,隻是說:“我知道,你十分疼愛他。”“我再疼愛他也不敢對太子之令陽奉陰違啊。”易博士辯解道,“再說了,我真的要掉包,也會猜到您能查驗dna啊。這種事情一查便知,我做這個手腳,那不是引火燒身嗎?”“確實是引火燒身。”太子用審視的目光把易博士從頭到腳掃了一眼。第二天,東宮就傳出消息,太子妃突然發了急症。十分疼愛妻子的太子心焦如焚,親自把太子妃送到了皇家療養院休養。太子回東宮之前,留下了一整個團隊守著太子妃,以確保太子妃的人身安全。繞過竹簾隔斷,便能看到大床那藍灰色的床幔,細薄輕柔,從高高的床頂垂懸,刺繡紋花的邊緣落地。旁邊床頭櫃放一盞古意十足的台燈,從宣紙質感外罩透出溫暖的橘色燈光。從內到外,這病房裏無處不精致。為此,侍官一邊引關初進門,還一邊帶著笑容說:“太子殿下嫌房間原本的布置太粗糙,令全部撤除,換上太子親自挑選的布置呢。”關初聽著,便道:“太子殿下能提前準備這許多布置,真是深謀遠慮,連太子妃要住院都算到了。”侍官臉上頓時一凜:“大膽!你敢非議太子?”“是誰?”床幔裏傳出易博士的聲音,“為什麽高聲說話?嚇我一跳。”侍官忙告罪道:“是我錯了,隻不過這個關初剛剛出言不遜,我才……”“好了,你出去吧。”易博士撩起床幔,探出一張毫無病態的紅潤臉龐,“我和關初說說話。”侍官警告性地瞪了關初一眼,才退到了竹簾之外。即便是隔著竹簾,外邊的侍官也能聽清裏頭太子妃說話,所以這兒的私密性簡直為零。易博士卻沒事人一樣,狀態隨意地指了指一張鏤空靠背的竹節椅上:“坐吧。”關初卻道:“不用坐了,我就是想問一件事。”“你想問什麽就問吧,但我不一定有你要的答案。”說著,易博士用眼角瞅了一下那一道竹簾。竹簾背後人影憧憧,全是太子留著“侍奉”與“保護”太子妃的人。關初沒理會,隻問:“是那罐咖啡嗎?”這話算是沒頭沒尾,但彼此又都心知肚明。易博士看著關初,微微點了點頭。他這點頭的動作非常輕,但卻像是擲出了一個密度極高的鉛球,在空中劃出一道沉重的弧線,挾著千鈞之力砸在關初的心上。明明早就料到答案會是這樣,但在得到確認的瞬間,關初還是震驚不已。在來的路上,他還是抱著僥幸的心理,無數次地幻想或許易閑君的死與那罐咖啡無關。可是……可是關初的人生從來不存在這樣的僥幸。他如此被不幸擊中,渾身泛起一片潮浪般的無可抑製的顫栗。易博士坐在床邊,看到關初原本蒼白的臉龐像是日出時的雲朵一般漸漸染上紅暈,在薄襯衣下的胸膛急促地起伏,身體開始顫抖、搖擺,然後像被打了一拳似的軟倒。易博士連忙從床上跳下,扶住了關初,當手掌貼在關初背脊上時,隔著襯衣能感到他肌膚的火燙。關初的眼仿佛失神,其實是他視物開始模糊,他的眼前如同蒙著了紗,什麽都看不真切直到他感到手臂上傳來一針刺痛,他才驟然從這份迷蒙中驚醒過來,一身冷汗直下。急喘著氣,他睜大眼睛,終於看清楚目前境況他已臥在太子妃的床上,左手手臂上的袖子挽起,靜脈被太子妃紮了一根注射器。關初防備地問:“你跟我注射了什麽?”“你不知道嗎?”易博士狐疑地看著他。關初問:“我應該知道嗎?”“應該都知道吧。”易博士把注射器拔出來,說,“這是抑製劑。”“你說什麽?”關初愕然。易博士說:“關先生,你發熱期到了,你自己不知道?”“我……”關初張了張嘴,說,“我沒有過發熱期。”易博士愣了愣,隨即沉默下來。他確實忘了,關初自成年以來一直背負著“冷淡症患者”的身份,自然也不曾有過發熱期。而作為丘比特綜合征患者,在真正遇到那個契合度100%的人之前,不發生發熱期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關初總算是確認了自己不是冷淡症,可是,那個萬裏挑一的、被“丘比特”射中的人已經不在了。易博士把注射器放下,又從抽屜裏取出一個小包,拉開拉鏈,便見裏頭齊刷刷地放著五針抑製劑。他說:“你拿著這個吧。”“不用了,謝謝。”關初回答。說著,關初活動了一下手腳,發現自己已經脫離了發熱反應,便立即從床上下來,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著,把挽起的袖子放下來。易博士看著關初迫不及待遠離自己的樣子,微微一歎,隻道:“情況其實很複雜,有很多事情我無法跟你解釋。或許,你會覺得很難接受,但事實就是這樣……”關初眼神沉靜:“我理解。”易博士的話立即被塞回肚子裏,說不下去了。關初穿上風衣便告辭了。離開療養院門口,關初招了一輛計程車。上車後,司機問他去哪兒,他說:“舊酒長街86號。”舊酒長街86號101房。易閑君在喝下咖啡之前,曾告訴他這個地址。那裏放著易閑君之前偷盜關初所得的一切私人物品。關初來到101房門前,好像才想起自己根本沒有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