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綏這才動了動,有些慌張地往回縮。 “還好嗎?”季維知問道。 換做以前,盛綏大概會先考慮好後路再跟季維知商量,但這次他直白地對年輕人說:“泊城出事了。” 季維知猛地站起來。雖然還不知道前因後果,但心裏已有預感,於是先一步抱住對方。 盛綏說:“我爹剛被撤職了。x國人在國際上沽名釣譽,逼著他關掉煙館和賭場。”他轉述盛權的話,“今兒他們趕走好些聯會高層中的本地人,甚至找沒加入聯會的散戶要高額‘中間費’。” “操!真把自己當根蔥了!”季維知氣得手都在抖,“泊城人行得正站得直,輪得著向他們繳費?” 雲城離泊城實在太遠,廣播裏又盡是粉飾太平的簡訊,本地晚報的報道根本傳不過來。要想快速、真實了解泊城形勢,隻能通過電話跟書信。 然而彼時通訊線路並非全覆蓋,撥號慢且昂貴,盛綏又深知老友忙碌,來雲城後幾乎斷了聯係。 再快的信息也趕不上雲譎波詭的局勢變化。季維知罵罵咧咧地奪過電話,想問問蕭上校那頭什麽情況。 盛綏攔住他:“先別急,我看看白安賢……” 自從重要廠家遷走後,泊城不再投鼠忌器,x國也徹底撕破臉,連表麵功夫都不想做。白安賢無疑頂著巨大壓力。 盛綏漸漸冷靜下來,重複道:“對,先問問白公館。” 季維知替他跟接線員撥號,等連上白公館,那頭卻沒人接。 “不在嗎?”盛綏少有地亂了陣腳,“那找周橋月。” 電話打到戲樓裏,還是沒人接。盛綏不死心,又往周家打,總算是聽到回應。 那頭是個稚嫩的女聲,童言無忌地說:“你問周叔叔啊?他昨兒嗓子壞啦,不想跟人講話!” “嗓子壞了?”盛綏一下黑了臉,“怎麽壞的?” 電話裏的小女孩聲音遠了,應該是被人喝止住。一陣細細簌簌過後,終於響起另一個聲音:“尋山,是我。” 盛綏嚇了一跳。這動靜喑啞晦澀,哪有半點周橋月的影子? “你這……怎麽弄的?”盛綏簡直懵了,一大早上盡是麻煩事,還一件比一件鬧心。 周橋月無所謂地說:“嗐,昨兒x國人跑我戲樓裏鬧,非叫我去他們頭兒府上唱戲。我哪能幹那事,又懶得跟他們掰扯,索性喝點藥把自個弄啞了——他們再無賴,也不至於讓個破鑼嗓子去唱吧?” 梨園的人就靠這把嗓子吃飯,周橋月倒好,說毀就毀了。 作為朋友,盛綏很想罵他胡鬧。可話在嘴邊就是罵不出口,盛綏難過得手腕都在顫,“你那嗓子金貴著,哪經得起這麽糟蹋?” “能有什麽金貴的?這年頭最金貴的就是命,可不也有的是人說不要就不要麽?”周橋月實在沒法多說話,喉頭充血正疼著,幹脆長話短話,“哎,你擱雲城待著別回了,我看這邊有點危險。” 盛綏捏著鼻梁,實在尋不出話來安慰,興許對麵也不需要這個。他問:“還能好麽?” “啥?” “嗓子,還能好麽?” 聽筒裏一陣沉默,沙沙的電流聲叫人心急。 約莫三秒鍾後,周橋月哈哈大笑,笑聲雖然沙啞卻依舊爽朗:“瞧你這話說的,我哪可能吃永久的啞巴虧?” 盛綏不知該不該信,可眼下也隻有信了才能讓彼此心裏都好受些。 “安賢呢?他去哪了?”盛綏許久沒收到白安賢來信,先前隻當他忙,沒敢多打擾,今兒聽了電話才知道原來是談判書出事了。 “安賢……”提起他,周橋月本就喑啞的聲音更加低沉,共鳴箱似的還帶著風聲:“不大好。” 盛綏一顆心沉了又沉,就好像被擱到砧板上拿鈍刀子劃,疼到不知該怎麽說話。 周橋月說:“上回我見他時他進醫院了,這家夥又不好好吃藥,頭發……全白了。” 不過三十來歲,一夜白頭,沉屙難返。 “你別怪我不告訴你。”周橋月陪笑著,“你那邊的實驗才是大事,泊城這麽遠,你知道了也隻能瞎操心。所以我跟安賢都說好了,沒大事就不去給你添堵。” 盛綏掐了掐太陽穴。那裏已經很久沒疼過,從前壓力大時兩頭總是跳,但回國後反倒緩解了不少。這回痛感來勢洶洶,盛綏措手不及。 當初白安賢還跟他假定,說什麽萬一以後生大病就自個躲著等死之類的,當時他還嫌這話晦氣。沒想到,還真一語成讖。 “我……”盛綏語言能力全亂,半天也支吾不出一個字,“算了,沒事。” 周橋月都懂。老友哪需什麽口頭的慰藉,隻一個氣口就夠。 “行了,少歎氣。你好好在雲城把桐油廠守住,那玩意才叫金貴。要是真打起來,軍械重工哪個少得了它?”周橋月說,“實驗成功後趕緊跟軍政局合作,不然萬一x國堵死港口搞什麽壟斷,咱可就真抓瞎了。” 盛綏默不作聲地點頭,想起對麵見不到自己,又短促地“嗯”了聲。 周橋月嗓子難受沒法說太多話,倆人把正事聊完沒一會兒就掛了。 盛綏又在書房坐了一會。這兩通電話,讓他不得已把未來的計劃往前推了又推,所有事情都像上了發條,齊齊地往前衝。 煉油試驗必須趕趕進度。戰時通脹會更加嚴重,後方肯定急需用錢,基金會剛好能發揮作用——不,那些遠遠不夠,需要更多。 盛綏頭疼地拎起衣服,準備出門。 走到前廳,他發現季維知早就換好軍裝,正在快速整理儀容。 “我回趟隊裏。”季維知言簡意賅,邊走邊說。 盡管泊城沒有下來調令,但他越早待命就越保險,至少在需要增援時可以迅速就位。 盛綏見他走得急,拎幾罐幹糧塞他手裏。這個當口,他們必須立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軍靴踏出門後又縮回來。 盛綏詫異,問季維知怎麽了。 “忘了件事。”季維知衝過去在盛綏臉頰上啄一下,“今兒還沒親到數,先補一下,賒著,下回見麵再補上!” 盛綏揉揉濕潤的唇印,無奈地笑了。 季維知小跑著出門,屋裏人衝他張開雙臂,舉過頭頂,高高地揮舞著。 歸隊後三天不到,季維知就接到回泊城的調令。這回是要走山路抄近道,給對麵一個措手不及。 於是,他帶著一眾弟兄,馬不停蹄地踏上歸途。 這回不用護送那麽多人,腳程快多了。隻是一路少了歌聲笑語,總覺得哪裏不對味。 好在溫紹祺是個大心髒,這麽惱人的事兒壓下來,他也覺著無所謂,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維知,別愁了,該吃吃該喝喝,啥事別往心裏擱。”溫紹祺被蚊蟲咬得心煩,打開行軍袋,愣了愣,尷尬地笑,“嘶,咱也沒啥能吃的了哈……那算了,唱歌吧!” 學東西快就是好,溫紹祺把當初從雁大那聽來的歌全都重組,挨個嚎一遍。沒人家的樂器,他就拿破瓷缸敲,叮鈴咣啷,吵得大夥都讓他閉嘴趕路。 看著他們,季維知忽然覺得遠方也沒那麽令人害怕。 山川海海,寂寥難尋,但這條路從來不孤獨。 或許在很久很久以後、久到世間已沒有季維知、溫紹祺的那一天,人們依舊會如此。 他們來自各行各業,或許穿著一身戎裝,或許走上三尺杏壇,或許剛唱完一出戲,或許被迫接受一場失敗的談話……但當他們猛地抬頭,看到皎月當空時,還是會不約而同地做出同樣的選擇——雖千萬人,吾往矣。第59章 尋山(正文完) * [清安親啟 距你離開已一月有餘,如今天氣變涼,我又開始思念你。 先說些你愛聽的。原油實驗已告一段落,秦院長說,再過些日子就能試行生產。基金會也已籌得善款千萬餘,不日將交由軍政局購置後勤所需。 雲城一切都好,唯獨就是陰雨天多,肩膀還是會疼。藥難聞,不好,貼著不如你的手掌舒服……] 季維知看到這封信時,已經是三周以後。 這些天裏,x國試圖封鎖泊城軍隊跟外界的聯係,斷糧斷水。 但封鎖線總有缺口。泊城人就瞧準了這些缺口,零星陸續地往隊裏悄摸運東西,這才打破x國的計劃。 大夥跟敵軍在護城河邊苦苦熬了兩個月,終於把那幫人趕出城外。 這場對峙耗時太長,再加上x國的放肆影響到租界其他國家,國際上不滿的聲音越來越大,讓x國不得不消停。 臭名昭著的x國聯會徹底被取締,早就被逐出去的會長自然也不敢造次,乖乖夾著尾巴做些正經營生,據說生意規模縮水了不少。 鬧劇結束,季維知好容易能喘口氣,這才去郵局取來堆積的信,一封封地念著。 [……第二階段的試生產結束了,很快可以投入量產。希望它能起點作用。還有,雁大新校區早前落成,裴先生他們再不用住茅草屋。 寫這封信時窗外的葉子已經落了大半,常來的那隻鳥不知飛去哪處安家。可惜我隻能坐在這,不知道你能不能吃上熱乎飯菜,不知道補給可還夠用,不知道打雷黑天裏你會不會害怕…… 不能再想了,否則我怕我會忍不住,做些不合時宜的事情。 還好我有廣播,能從裏麵得知你們隊的消息,日子就快了許多。從前你也是這樣找我的訊息麽?如今換我等了。 現在廣播在播報,“泊城全線大捷”。我的小家夥保護了全城,也保護了我。你這麽棒,讓我恨不得現在就出現在泊城,親吻你,擁抱你……] 季維知收起信,把它放在離胸口最近的地方。 他順道去了趟中心醫院,探望白安賢。大使的病總不見好,兩個月裏三進三出醫院,到現在還在靠藥罐子吊著。 季維知到時,周橋月也在。名伶許久沒唱戲,活得好像閑雲野鶴。 一開始季維知很不習慣他那把破鑼嗓子,現在也不知道是聽久了還是因為嗓音有所恢複,季維知倒覺得挺順耳。 仨人常常在醫院裏一塊讀盛綏寄來的信,但季維知隻給他倆念工作相關的部分,那些肉麻的親親抱抱一律省略掉。 人倆也不是傻子,一聽季維知打磕巴或者臉紅就知道怎麽回事。周橋月還總嘲笑說:“二爺不行啊,怎麽一句不能聽的都沒有,你倆這麽正經麽?” 季維知哪好意思回,憋著氣罵回去:“最老不正經的就是你,二爺肯定是跟你學壞的。” 季維知一邊這麽說,一邊在獨處時寫了滿紙的葷話,準備寄到雲城。 那些話他自己寫完都要皺眉:怎麽三四頁的紙裏,全是*來*去?一句能上台麵的都沒有。 為了讓這封信不成為盛綏嘲笑自己的把柄,他欲蓋彌彰地在末尾加上能看的: [今天護城河的雪不小,銀色遍地,不知像不像雲城的月光。] * 一晃到了臘月,泊城還是那個泊城。 各方勢力你方唱罷我登場,近一年才消停,x國終於偃旗息鼓。經過休養生息,泊城恢複了當初的熱鬧。 年關將至,小販早早地賣完瓜子陳皮,推著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