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安賢愣了愣。這是他第一次聽見盛綏說 “怕” 字。他眼裏的盛綏就好像冬天的竹子,你怎麽捂都捂不燙,怎麽折都不斷,好像這世上就沒什麽能讓他上心、讓他害怕的事兒。 “二爺……” 白安賢也不知道怎麽安慰,隻能拍拍他沒受傷的手臂,“你是不是顧慮太多了?” “有麽?” 盛綏苦笑道,“換你你不怕?” 白安賢冷笑:“我有什麽好怕的!” 盛綏意有所指地說:“那怎麽這麽多年過去,你還是孑然一身?” 白安賢一下子被噎住,尷尬地笑:“聊你的事兒呢,忽然提我幹啥啊,真的是。” 盛綏又瞧了眼手掌,想起小時候奶媽說他命線長、婚線短,將來可能是個涼薄的人。可這話隻中了一半,他一直溫溫的沒什麽起伏,隻因思慮太多,事事替喜歡的人多想一步,這樣對自己反倒糟糕。 盛綏說:“從前我敢追他,是因為我想著,總有一天我會走到他跟前兒去的,總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喜歡他。至於那些個虛名,我可以不在乎。 “可這回挨了一下我才意識到,可能我再也沒法站到他身邊。原來我…… 不是不在乎名聲。” 從前一直他說無所謂,但那隻能勸住自己,現在有在乎的人了,自然想得更多。 盛綏想喝口茶,又覺得那玩意難以下咽,什麽都吞不下,幹脆放下茶碗,“那天下午我看到大家湧過來,他們那麽憤怒…… 我就在想,如果維知跟我在一起,他會不會也要遭受這些? “之前每回跟維知去軍政局我都繞著走,不敢看他那身軍裝,也不敢見舊隊裏的人,就是怕我會影響他名聲。可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要是我真的跟他……” 盛綏甚至沒敢把那個詞說出來,隻是歎氣。他本來沒想說這麽多,確實是心事鬱結太久,這開關一打開就收不住。要是擱在平時,恐怕盛綏自己都不知道能有這麽多雜音。 他一向都挺有主意,想追人就追了,這些心思,從來都被埋在最深不見底的地方,藉由這次受傷才齊齊地跑出來叫囂。 白安賢哪能不懂這些苦?他自己受過的委屈和誤解能拿火車皮來裝。可好友在前跟自己擰巴,白安賢也沒轍,隻能徒勞地勸道:“你別這麽想。” 盛綏少有這麽健談的時候,平時他都是見好就收,從不給對麵不痛快。但今兒也不知怎麽了,喪氣話成筐地往外倒。 “維知現在是蕭從明跟前兒的紅人,前程似錦,要是被我一摻和…… 可能什麽都沒了。 “讓他砸上前途來陪我這一遭,我不知道這值不值當。他才二十出頭,我過幾天就三十了。九年,挺難踏平的歲月。到時候我老了,他依然正當年。 “我能麽?” 盛綏不經意觸碰著自己半吊的左手,苦笑道,“如果我這麻煩一直梗著,我能為了這點自私的喜歡,把他的後半輩子…… 都活活拖死麽?”第37章 原來不是在鬧別扭嗎 白安賢就這麽靜坐著聽完,到最後幹脆一言不發。 見到老友實在擰巴的厲害,他才歎口氣,把茶推到他跟前,“挺新鮮的,盛家二爺竟然為了個小朋友,嘰嘰歪歪成這樣。” “別打趣我。” 盛綏正煩著。 白安賢歎道:“勸我時你比誰都敞亮,怎麽自個遇著事兒倒犯糊塗呢?” 盛綏探究地看著他。 “你說的這些,都得在一起了才知道會不會發生,光坐在這擔心有屁用。” 白安賢找不到更好的類比,隻能拿自己開玩笑,“打個比方,如果我這肺疾已經治不好了,可我誰都不說,自個跟你們斷了聯係跑外頭等死——你知道後什麽感受?” “瞎說什麽呢!”盛綏畢竟舊家族裏長大的人,還挺多忌諱的。他學著老一輩習俗,押著白安賢 “呸” 掉那些話。 “你怎麽這麽‘老封建’?” 白安賢懟他,“我說這個沒別的意思,就想告訴你,人呐,別太把自個當回事兒。你又不是菩薩,你管人家以後怎麽辦?這年頭,一瞬天荒,誰知道明兒自己是活的還是死的?就這你還不抓緊,等誰呢,等閻王爺?” 往往都是這頭瞻前顧後,以為自己沉默和放手是對身邊人最好的選擇,可人家要的偏偏就隻是一顆真心而已。 盛綏苦笑道:“你在罵我?” “可不是罵你麽?” 白安賢恨鐵不成鋼,恨不得照著最疼的那塊給他來兩拳,“人小孩兩年前被你傷成那樣,現在還能有勇氣跟你拉扯。前些日子你倆蜜裏調油,他正等著你踩油門修成正果呢,你倒好,一腳刹車直接把這段關係踩停了。” 比喻用得越發離譜。盛綏反駁道:“我沒刹……” “是沒刹,可你冷著人家了。” 白安賢哼道,“多熱的心能遭你三番五次地折騰?你要是真心疼他,要麽幹脆別開始。既然開始了,就別輕易喊停。” 盛綏好像聽到腦子裏緊繃的弦挨個斷開,一下子,那些捉不住的、摸不清的線團全捋明白了。 人有時候就是跟自己擰巴,往往隻用戳破那個口,餘下的自己就能想通。 盛綏起身,朝白安賢謝道:“可以啊老白,哲學沒白修。” 白安賢給他一記眼刀:“滾吧你。好好追,別想東想西的。這麽薄一層紙不至於戳不破吧,我看你生日那天就不錯,宜婚嫁,要不要我去喝喜酒?” 盛綏趕緊搖頭,吊著手走了,否則他怕白安賢現在就把萬國飯店貼上大紅的雙喜字。 出門走在長街上,抬頭能看見飄雪。 雪花落在指尖,透心涼,也讓盛綏醒了不少。 無私或貪婪都是他。兩樣都占很容易,這就是人性,但盛綏從前偏偏不信邪,自己都沒活明白,還想替人家當菩薩。這又怎麽可能呢?越不可能,他越要鑽,牛角尖鑽多了容易出不來。 確實得感謝白安賢罵他一通。盛綏平和地選擇自私,貪婪,沉溺於愛人與被愛中去。拖累也好,耽誤也好,他想把選擇權遞給季維知。 回想起這些天自己的反常,盛綏有些自責。小孩估計還以為自己在疏遠他,心裏得多難過。“實踐課堂” 還沒修完學分,自己就中途退學,未免太不厚道了些。 這樣想著,盛綏裹緊了外套,快步走進風雪裏。 黑色別克轎車拐進幽深的巷子,在雪地上留下兩道車轍。刹車,停穩,盛綏夾著牛皮紙文件袋,快步走進風雪裏。 風雪的盡頭是一幢灰色建築,上書 “工商行政管理局” 三個大字,旁邊的接待亭上則寫著:[工商變更登記處]。 盛綏攏了攏外套,獻禮似的,雙手把文件袋遞到窗口裏。 雪打了幾個彎,溜進窗戶縫。 季維知凍得直縮脖子,手也生了凍瘡,可他還是不敢戴手套,就這麽光著手指拿著刀,一邊哆嗦一邊鼓搗手裏的玉。 溫紹祺見他這麽認真,不禁好奇:“幹啥呢你?” 三更半夜的,季維知處理完公事不回家,坐在隔壁樓走廊裏玩玉,換誰都覺得奇怪。 “噓,別打擾我做手藝。” 季維知把他招呼開,“讓讓,擋著光了。” 溫紹祺更狐疑:“什麽手藝,送你那姑娘的?” 季維知沒答,擱那哼小曲兒。 溫紹祺 “唷嗬” 了聲:“這是在一起了啊?” “嗯,快了。” 季維知很是自信。 其實自從盛綏受傷,季維知就覺得不對勁。倆人似乎離得遠了,盛綏也不似原來那麽愛打趣自己,好不容易親密起來的關係又跟被凍住一樣。 年輕人沉不住氣,被這種若即若離搞得抓心撓肝。每回他看到盛綏那個滲血的肩膀,就覺得那窟窿好像是捅在自個身上。 所以,季維知不想等了,也懶得去矯情當初誰被誰扔下的事,都去他媽的吧!不就是一層窗戶紙嗎?他就要捅,就要主動,就要給二爺一個歡歡喜喜的生日禮物。 年輕就這點好,什麽顧慮都沒有,就算有,也有資本去莽、敢衝。 溫紹祺摸了摸鼻子:“你上回不是說她要給你送花麽?怎麽著,黃了?” “沒黃。他買了花,但是中途出了點事兒。” 季維知沒羞沒臊地說,“不過我覺得你說得對,我不能總等人家來追我,我得主動點。” 溫紹祺瞧他臉紅手紅那樣,覺得實在心疼:“行了回家做吧,這兒多冷。” “那可不成。” 驚喜給人提前發現了還叫什麽驚喜。 溫紹祺沒招,留給他兩隻手套,“那你自個凍著吧,我得走了。” 等季維知回到家,盛綏還沒睡,正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季維知想檢查看他傷口恢複得怎麽樣,於是躡手躡腳地湊上前,左瞧右瞧嫌不夠,見人沒醒,托著下巴,離盛綏的臉頰很近。 男人的眼皮輕顫,皮膚泛著夜燈的光澤,鼻梁高挺,唇形完美,即便小憩也掩不住那股矜貴氣。 “看夠了?” 盛綏忽然開口,把季維知嚇一跳。 “欸,你醒著啊?” 季維知後撤得太猛,整個人往後踉蹌。 盛綏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小心一點。” 季維知忙說 “沒事”,朝他右肩抬了抬下巴,“今兒換藥了沒?” “還沒,一個人不太方便。” 季維知驚詫地望他,不敢相信二爺會在這種事上服軟:“哦,那、那我幫你?” “嗯。” 瞧盛綏突然轉性,季維知一時不知該喜該悲,甚至有點懷疑是不是他病情加重了,於是試探道:“這兒疼麽?” 盛綏笑道:“還行。” 季維知鬆了口氣。 沒想到男人又補充:“你手放那時就還行。” 季維知:? 哪根筋搭錯了這是,前兩天還在鬧別扭,怎麽今兒又這麽親近。難道說…… 前兩天那不是鬧別扭? 那算什麽呢? 季維知腦中閃過一個動詞,然後趕緊搖搖頭,把荒唐的想法趕出去。 可再看看盛綏現在的神態,季維知又覺得這個猜測很合理:他該不會是覺著疼了,所以在跟自己…… 撒嬌吧? 季維知的喉結滾了滾。 “咳,二爺,” 季維知替盛綏上好藥,軟聲說,“藥換完了,你早點休息。” “嗯,謝謝。” 盛綏說完卻並沒有立刻回房,而是問,“你今天累麽?” “我?還好啊。” 季維知懵懵的。 “那你能不能幫個忙,替我摁摁手臂?” 盛綏攤開手,帶著討好的笑,“總是吊著,它有點麻。” 季維知不可能拒絕這種提議,連聲應著。 男人的手臂溫度很高,正好還能暖暖自己冰涼的手指。 隻是越摁,季維知越覺得不對勁。 他抬頭對上盛綏含情脈脈的眼神,被灼得心中一顫。 二爺,真的,在,對自己…… 撒嬌?!第38章 這算聘禮還是嫁妝? 季維知替他摁完,自己也乏了,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裏說:“我剛瞧你傷口已經拆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