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晃“哦”了一聲。陸忱看他裝酷的樣子就忍不住想笑,目不斜視,一本正經,字正腔圓地教學。“小叔叔,有一個成語,叫情難自禁。”“什麽?”寧晃耳朵要讓這幾個字給燙聾了。“情難……”“閉嘴,這不是個疑問句。”寧晃從牙縫裏擠出字來。陸忱悶笑了一聲。心情大好。“到了。”他說。19酒吧烏煙瘴氣。黑色漆皮的沙發是斑駁的,也不管製吸煙,去的時候剛剛散場,一地的垃圾、煙酒汗味兒混合在一起,讓人忍不住想捏起鼻子。陸老板從走進去,皺起的眉毛就沒下來過。“怎麽找這樣的地方打工?”寧晃說:“薪水周結,不用看身份證,還借後台休息室白天給我睡覺。”“夠可以了。”陸忱聽說這裏駐唱工作是夜場,一唱就是一個通宵,臉色更難看了。本來對於這種突然消失的臨時工,老板不大情願給錢,但瞧見西裝筆挺,精英buff疊滿了的陸忱,頓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痛快把薪水結了,還同意寧晃去後台收拾自己的隨身物品。沒什麽衣物,隻有一個背包裝了些洗漱用品,本子和筆,兩盒泡麵,一袋火腿腸,一把便利店塑料雨傘。這就是寧晃失憶後賣了手機換來的全部家當。但就算是他當年,也沒有什麽更多的東西了。他這種城市裏四處流浪的幽魂,東西越少越好,最好就是一個背包能包起自己。陸忱看著他的泡麵,臉色更差。“前幾天你就吃這些?”“便宜,”寧晃嘟囔了一句,“而且比店裏的盒飯好吃。”劣質的飯盒,過去和現在都是一樣的難吃。菜都燉糊在一起,像是一團有著硬塊的漿水,米飯也都粘成了坨。不像是人吃飯,像是狗在吃劣質罐頭幹糧,有什麽就是什麽,咽下去,填滿肚子,除此之外什麽都不是。吃飽了,也像是什麽都沒吃。他十八歲以前都是這樣,付不起房租,就背著吉他到處打工駐唱,抱著盒飯,坐在酒吧後頭的巷子裏吃。有人醉了,有人吐了,有人笑了,空氣中充斥著酒氣和臭氣,歡聲笑語成了下水道的養分,一切都像是貨架上被塑封的成人刊物,明明是嶄新的,從封麵就透著一股髒汙的現實感。那時候盒飯最喜歡配又粘又糊的土豆,所以他到現在都不喜歡土豆。吃飽了,抽根劣質煙,咕嘟咕嘟灌了半肚子涼水,又跑去繼續唱歌。寧晃也不避諱這些,一邊把火腿腸塞進包裏,一邊慢慢說:“現在泡麵口味好多了,老板也都規矩不少,以前唱完了不給錢的也有。”那時總有人欺負他年紀小,借故克扣工資,甚至還有動了手的。他收拾著自己的破爛,給他講打工的事兒,仿佛就發生在昨天。他不覺得難堪。他靠自己賺錢吃飯,怎麽樣都比三十歲自己吃軟飯強。冷不防被陸忱揉了一把頭發。說以後別往這兒跑了,烏煙瘴氣的,再把嗓子熏壞了。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誰準你摸了,”寧晃嘀咕,“再給我摸矮了。”陸忱就說:“你就天天吃泡麵,怪不得沒我高。”三十歲都沒長到一米八。寧晃豎著眉毛,抱著胸看他。滿眼寫著叛逆。陸忱說:“小叔叔,我會擔心你。”寧晃陰陽怪氣哼哼:“你擔心的多了,夜不歸宿也擔心,不帶手機也擔心,你不叫陸忱,你的名字叫陸擔心……”對了,今早還沒收他的煙來著。陸忱彈了他額頭一下,把他包背到自己肩上,說走,回去了。寧晃“哦”了一聲。跟在陸忱身邊。回家這個詞。像有魔法。20陸忱認識寧晃時。他雖不算闊綽,卻也不大吝惜錢財。那時的寧晃會帶他去吃昂貴的餐廳,也會等著他的一碗家常麵,會把大筆的錢砸在音樂上,也會找他去網上搶贈票的蘇州評彈。見他心情不好就帶他出去旅行,跟他說,跟家裏鬧翻了不假,出櫃也問題不大,書還是要念的,別鬧別扭。他那時心虛地把話題岔開,說我心裏有數。他總不能說自己是跟家裏出櫃才鬧翻的,因為他打定了主意,要一直喜歡小叔叔。小叔叔的指尖輕輕敲著桌子,說:“你要不願意用家裏的錢,也可以用我的。”他就湊近了趴在桌上,跟他眼睛對眼睛,鼻子對鼻子,笑眯眯說:“那算怎麽回事?包養男大學生麽?”“別亂說話,雇你做家政。”小叔叔皺著眉輕聲說著,扭過頭去,說:“行不行,你給個準話。”他家的小叔叔,臉紅從脖子開始。陸忱盯著車上的方向盤傻笑。忽得有人拉開車門。帶來了微涼颯爽的風,和砂糖的甜意。寧晃抱著糖雪球上車來,皺著眉抱怨排隊的人多。但眼神卻興高采烈。黑酒吧門外正好有賣糖雪球的。赤紅滾圓的山楂,裹著厚厚的一層白糖霜,在車裏堆得小山一樣,別出心裁地插了一個小紅旗,連紅旗都蹭上了一點白。沒到冬天,先在紅果山下了一場大雪,生生將蜜烤地瓜和糖炒栗子都給比了下去。勾得寧晃直流口水,數著自己皺巴巴地鈔票,一頭就紮進了人堆,抱著一紙袋的山楂跑了回來。他笑著說:“好吃嗎?”“還沒吃,”寧晃用竹簽紮起來一顆,先遞給他,“你嚐嚐。”他順勢咬下來。寧晃說:“我是讓你把簽子拿走。”他嚼著山楂,含含糊糊地問:“有什麽區別?”寧晃心道自己不能跟老流氓計較。自己也嚼了一顆。唔,酸甜得剛好。21寧晃他鼓著腮幫子嚼山楂,歪頭看過去,握著方向盤的陸忱,也跟他一樣,腮幫子一鼓一鼓地咀嚼。他問:“陸忱,除了那把吉他,你給我買過什麽很貴重的禮物嗎?”“怎麽?”“就問問。”他打算清理自己的負債了。但是陸忱不讓他去駐唱夜唱,下一步該怎麽賺錢?陸忱倒沒有想到自家十八歲的小叔叔,雖然心眼不多,卻長得千奇百怪。隻是沉默良久,輕笑了一聲:“小叔叔,我很少送你禮物。”“你不肯讓我花錢。”這是真的。在一起這樣久,陸忱心裏是有數的,小叔叔給他的東西,總是比他給小叔叔的要多。誰知他家小叔叔鬆了一大口氣。還好還好。他還是有一點底線。他很清楚,想把錢還給陸忱,並不是想要跟陸忱劃清界限。他隻是不能讓三十歲的自己真的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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