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杆子落到後背上,疼得男孩渾身發抖直嗚咽。但他生生受住了。同學說他“娘娘腔”也就罷了,哪怕被打死,也絕不會向父親承認自己是變態。那是父親,父親這麽能認為自己的孩子是變態。女人叫著去搶男人手裏的晾衣杆,男人撇開她又揮了兩下,最後兩人扭打在一起。女人的哭聲蓋過了所有動靜,引來了鄰居。鄰居勸了幾句,男人顧及麵子,更不願意家醜外揚,才終於作罷。雖不再打孩子,但他指著女人的鼻子一通怒罵,把孩子養成這樣的主要責任歸結到她身上。女人沒有反駁,隻是低聲抽泣。雞飛狗跳鬧了一下午,傍晚廠裏一通來電才把男人叫走了。女人把男孩扶進房間,給他後背上藥,勸說他:“別和你爸頂嘴,明天去和他道歉,向他保證以後再也不這樣了。”男孩趴在床上,後背和臉都痛,但他已經不哭了。聽了母親的話,他忍不住反駁道:“媽,同性戀不是變態,書上都說了。書上還說,這個改不了……”“我不管書上怎麽說,你必須給我改了。你一向這麽聽話的,突然變成這樣,你要嚇死誰?”“媽,有兩個男的互相喜歡,還有兩個女的互相喜歡,我可以給你找出證據……”女人把手上的藥膏一撇扔在床頭櫃上:“你少跟我看那些歪理邪說,還證據,盡胡扯。”說著吸了吸鼻子,開始抹眼淚,“我就你這一個兒子,全部心思都在你身上,你變成這樣,讓我怎麽對得起你爸,對得起老宋家?“你不去認錯,是逼你爸和我離婚嘛?兒啊,你就聽媽一句吧,你也十幾歲的大孩子了,該懂點事了,除非你想咱家就這樣散了。”比起父親的棍棒,母親的哭訴和眼淚更讓他難以忍受。第二天,他去跟父親道了歉,違心保證以後不這樣了。受到的懲罰是再也沒有可以自由支配的零花錢,中午必須回家吃飯,周末不準獨自外出。裙子被他父親勒令拿去垃圾堆燒掉。男孩親手點的火,親手把一件件裙子丟進火堆裏,看著那些花布片在熊熊火苗裏瞬間被舔得焦黑,他蹲在路邊,哭得幾欲虛脫。但事情並沒到此結束,因為他並不是真的從此開始喜歡女孩並斷絕對裙子偏執般的喜愛。在家裏不能偷穿,也不能偷藏。在父親的授意下,母親每隔幾天就借著收拾屋子,把他整個房間全翻一遍。在家裏,他沒有任何秘密,但好在還有學校。升入初二後,他成了文藝部的舞蹈班長。初一那次表演,他一演驚人,後續遇到不少舞蹈學校附中想來挖人。他自己倒是很想念舞蹈學校,但心裏清楚父親絕對不會允許,也就沒有抱任何期望。果真所有學校到他母親那一關就被拒絕了。那年國慶節和中秋節撞在一起,學校要求國慶晚會要有中秋元素,文藝部便排了一出“嫦娥奔月”的獨舞,男孩作為唯一主角。部裏拿出錢來,要給他定製一套服裝。這些事全憑舞蹈老師決定,但光是聽著老師描述的那些群衫和頭飾,已足夠讓他興奮。終於到了那天,男孩塗上脂粉,點了眉心,換上輕盈紗裙,兩條長長的水袖,舞動起來宛若遊龍。他登台,在全校師生及學生家長的注目下翩翩起舞,柔美清雅,迎來陣陣掌聲。晚會學校有讓學生邀請家長來看,但男孩回家隻字未提。但他不知道老師還電話通知了學生家長。而母親來出席活動的慣例,因為上次的事而破例。父親認為他變成這樣,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男子氣概從家庭教育的缺失,以後他會負責把自己兒子培養成一個男人。這次活動是父親一人來的。全校師生都看見,整個晚會最好看的舞蹈剛跳了個開頭,一個男人突然衝到台上,一腳踢翻台前的音響,緊接著拉扯過台上正在跳舞的小演員,就給了她一耳光。小演員默默地被男人扯著踉踉蹌蹌往前走,剛走到台下,突然尖叫起來。容納了上千人的大禮堂鬧哄哄亂起來,離得近的人看到男人邊走邊扯小演員身上的衣服。那些蟬翼一般的薄紗裙像紙屑一樣被撕碎,小演員哭著求著,但男人無動於衷。有人喊來保安,有人過來拉架,其他家長七嘴八舌怒罵,但並不能阻止這發了瘋一樣的男人。直到裙子被全部扯下來,頭飾被扯光,渾身上下隻留了一條內褲,大家才發現,原來那樣嬌美的小演員竟然不是女孩,是個男孩。保安及時趕來,幾個人合夥扭了男人的手臂,男人橫眉怒目大吼:“放開老子,我是他爹。”保安麵麵相覷一陣,還是鬆開了。周圍拉扯、阻止的人也全部住了手。男人反手抓著保安,狂怒道:“是誰把我兒子打扮成的這副鬼樣子?校長辦公室在哪裏?”沒有人再阻止這發怒的男人,男孩抱著自己胸膛,低著頭渾身發抖,雙腿哆嗦得快要站不住,眼淚斷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他想把自己縮起來,縮成一小團,縮近陰影裏,避開頭頂明晃晃的燈光,和這禮堂裏上千雙眼睛。他寧可就這麽死掉。第37章 飛走宋書華身上層層疊疊套了好幾條裙子。他縮在老房子玻璃衣櫃的角落,雙手抱腿,把臉埋進膝蓋。老房子的暖氣已經停了,春天的氣溫遠不到穿裙子的程度,他裸露的手臂上冷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他全然感覺不到這十來度的氣溫,靠著冰涼的玻璃櫃,躲在長裙的後邊,像是被這些裙衫保護著。昨晚丈夫粗魯的進犯讓他害怕極了,最恐懼的甚至不是性本身,而是那雙扯他衣服的手。那讓他想起他父親的手,剝光他的衣服,也剝光了他一切。暴露在亮光和別人眼光中的身體,讓他像是一隻待宰的羊羔,毫無人格尊嚴,隻有羞憤恥辱。已經過去快二十年,他仍然能回想起當時無數的細節,他仍活在當初那場噩夢留下的陰影當中。父親氣瘋了,扒了他身上的裙子也沒能解氣。從大禮堂拖著赤裸的他,途經半個校園,找進了校長辦公室。他想他當時一定很滑稽,除了不穿衣服,他臉上還帶著嫦娥嬌媚的妝,短發也全部塞進頭套裏,腳是光的。一路上碰到的人都在看他。有同學認出他來,主動和他招呼,問他幹嘛不穿衣服,問他要去哪兒,問抓著他的男人是不是他爸……半大孩子不像成年人擁有友善的虛偽,議論起來別人也十分明目張膽。他們就當著他的麵議論他到底怎麽了,猜測他幹了什麽壞事挨了他爸的揍。還有一些好事的男同學,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直到被他父親嗬斥開。到了校長室,父親在裏邊大發雷霆,他就赤身裸體站在門口,接受來來往往教職工的打量。自尊心像一個氣球,隻要紮破了一個洞,不把它封起來,裏邊的氣很快就會漏光。宋書華也一樣。剛剛在大禮堂被脫光衣服還恨不得立即死掉,這會兒站在辦公室外,他已經完全麻木了。臉上的眼淚結成硬塊,也不想再哭。聽著裏邊父親怒吼,他什麽也感覺不到。他雙手也不再護著胸前,而是垂手扒著後邊的牆,手指無聊地扣牆壁斑駁的膩子,一隻腳去蹭另一隻腳踢翻的指甲,蹭出新的血,也覺不到痛。接著主導這場表演的舞蹈老師被叫來校長室。女老師腳步匆匆,很著急,在進門前看到了宋書華。看到心愛的學生這副模樣,頓時大驚失色,問他:“你的衣服呢?”“我的衣服在更衣室,舞蹈服被我爸弄破了……”男孩漠然敘述,小心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一直對他倍加器重和關心的老師,今天肯定讓她失望了,“……我會賠的。”“不是這個……你也別跟這兒站著了,跟我過來。”女老師拉起他的手,把他帶去旁邊一間空的會議室。而後匆匆離去,很快回來,不知從哪兒借來一套校服和一盒創口貼。“你暫時穿上這衣服,把腳趾貼一下。你就在這兒等我,我一會兒去更衣室把你的衣服拿過來。”“嗯。”校服是紅藍相間的運動服,男女款式一樣,這件可能是某個女生的,有些短了,幸好他個子瘦,還能穿得上。穿好衣服,貼好腳趾那一刻,就像氣球的破洞被堵住,身體的痛感和心理上極大的痛苦猛然襲來,他又忍不住哭。老師過了很久才把他衣服拿過來。臉上的急切沒有了,看起來十分沮喪。“快把衣服穿好,你爸爸還在校長室等你。”男孩怯怯地看著女老師:“張老師……你還好嗎?”“沒事。”女老師摸了摸他的頭發,勉強笑了笑。“真的沒事嗎?”“老師是大人啊,倒是你……小宋啊,怪老師當初沒考慮那麽多,真是對不起。”“沒有……沒事的。”後來他知道這位老師並不是沒事,不僅被從學校開除了,還被撤銷了教師資格。為了平息他父親的怒火,學校給了宋書華一筆精神賠償金。事情塵埃落定後,由於他堅決不再去哪所學校念書,隻好辦了轉學。有次他在外麵一家舞蹈培訓室見到了那位女老師,但也隻在暗地看了一陣,然後走掉了。他沒辦法去麵對她,她被自己父親害成這樣,他也是始作俑者的一部分,這讓他羞愧難當,抬不起頭。而他漫長的心理治療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伴隨著父親無數的責難和羞辱“你怎麽這麽變態?”“你看看你的樣子,一個男的長成這樣,你惡不惡心?”還有母親貌似關切的嫌惡“多吃點飯,多跟你堂哥堂弟去外邊跑一跑,男孩就要壯實點,哪有男孩子跟你一樣細胳膊細腿兒的。”“去外邊曬曬太陽,看你這臉,白得跟鬼一樣。”……也有些大醫院的精神科醫生告訴他父親,同性戀並不是精神疾病,也沒辦法矯正。十八歲那年遇到過一個精神科主任,那位主任聽完宋書華這些年的治療過程後著實生氣。在勸導他父親無果後,指著宋國強的鼻子大罵他有病的不是你兒子,而是你,最該接受心理矯正的也是你。開始求診的醫院都是著名大醫院,但這些醫院往往不能全部滿足父親的要求。他們在對宋書華進行一段時間的治療後,總會提出讓叫上他父母一起來做家庭谘詢。父親無法滿足醫院的要求,便重新尋找能夠滿足他要求的醫院。這樣的醫院也很多,打著光鮮亮麗的牌子,看起來很像那麽一回事,能完全滿足客戶的需求,實際不過是為了賺取昂貴的谘詢費。在這個過程中,宋書華有一邊看著裙子,一邊被打手心的經曆,也有一邊看著男性身體,一邊喝催吐劑的經曆。他在痛苦和自我厭惡的情緒裏越陷越深,對女裝的渴望也日漸加劇,導致他越來越無法控製自己。明知道會被發現、被辱罵甚至棍棒加身,他還是想方設法偷著去買女裝,甚至偷他母親的裙子。青春期是最難熬的,熬不過的時候試圖自我了結,被救起後,換來的是母親寸步不離的監視。隨著長大,他也漸漸明白了一些事情,並非每個父母都會愛孩子,接受孩子的一切。至少自己父親把他當做一個所有品,隻是想完全把握操控他而已,而一直貌似溫柔慈愛的母親實際也是父親的另一副樣子。接受了父母不愛自己的事實後,宋書華就沒有那麽痛苦了。他開始扮演一個盡量符合期望的兒子,以求一息生存之地。不得不承認,有時候人比雜草的生命力更頑強,水泥縫裏也能生根發芽,還能開出小小的花朵。隻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若非女裝,他就沒辦法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身體。在他看來,他這副樣子,隻有穿上女裝,符合柔弱纖細的女性審美時,才可以稱之為好看的。隻要作為男人,他就既醜陋又讓人惡心。--陸明臣睡醒時陽光已經鋪滿整個房間,刺得他眉頭直皺。隨著睡眠一起蘇醒的還有身體的疼痛,和昨晚的記憶。他尚記得醉酒後和蘇晗在queen外邊的扭打,也記得他懷揣一腔怨憤回到家,對丈夫所做的一切。陸明臣“蹭”地從床上坐起來,因為起得太急,好一陣頭暈目眩。宿醉的後遺症也在這時候顯現出來,他扶著額頭,跌跌撞撞往外走,邊走邊喊:“阿華……阿華……”房間安靜空曠,撒滿春日上午晶瑩的陽光,懸在空氣裏的浮塵粒粒可數,回蕩著他一個人孤獨的聲音。找遍每個房間都不見人影,陸明臣心頓時揪起來。他先打了丈夫的手機,關機。他又打了丈母娘的電話,那頭說宋書華沒有回去,問兩人是不是吵架了。陸明臣應付兩句掛斷電話後,隻茫然地站在房屋中間。丈夫不見了,他竟發現自己無從找起。他又翻了queen的演出名單,今天的演出更新了,沒有丈夫。他想到了報警,但丈夫是個成年人,這才幾個小時,警察也不會管。他披上外套匆忙下樓,地庫裏丈夫的車不在。他去找物業調車庫的監控,物業表示他這情況不滿足條件,不給調。看他這樣子,猜測是家庭矛盾,勸他對方說不定隻是想一個人冷靜冷靜,他是成年人不用擔心安全問題,夫妻間也要給彼此一點空間。他有心去丈夫上課的機構和練習瑜伽的健身房問問,卻不知道具體位置。一大早折騰一大圈無果,陸明臣心急如焚,扶著暈眩的腦子去衛生間吐了一通,出來後,又按著隱隱作痛的胃。丈夫到底去了哪裏?他反複詢問著自己這個問題,然而毫無頭緒,他才發現自己對丈夫竟然不了解到了這種程度。丈夫會一氣之下跑掉嗎,徹底從他生活中消失,再也不回來了?按理說不會,丈夫沒有別的去處,隻要還在a市就會很容易被找到,他也沒辦法另找一個陌生城市一個人過活。但陸明臣卻總有這樣的擔憂,好像丈夫是個氣球,隨時都會飛走,而自己從來沒有抓住過他。很快胃疼就變得厲害起來,一看時間已經快中午了,他壓著肚子去廚房找點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