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危那時候看著,心裏微微一痛。他以為男人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那天把莊打了,出來該怎麽樣還怎樣,大不了就是生活裏少個人,消沉幾天。到現在才發現,他還是拒絕不了跟這人有關的所有,哪怕隻有三份神似,一點點,都拒絕不了。程昱來的時候,蔣危正把自己關在酒店裏,喝酒喝到七分醉,從朦朧的煙圈兒裏找莊的影子。程昱氣不打一處來,先掏出手機哢哢拍了兩張照,踢開門口一堆衣服衝進門,蔣危抬頭瞟了一眼,皺著眉說:“老子鬥地主,媽的你拍什麽照!”“鬥地主鬥到床上去了?”程昱一把奪走他手裏的牌,把那姐弟倆從床上拽下來,看看臉,指著蔣危的鼻子罵:“我還當你三兩天就封心鎖愛了,放著正主不去找,弄個長得像的算什麽事。”“我找他幹什麽,離了我他好得很。”蔣危被晃了一臉酒,手指張開按在杯口上,一甩頭,暗紅色的酒水從發梢淅淅瀝瀝滴下來。“你倒是回家看看啊,你兒子都要餓死了吧。”程昱恨不得把酒杯扔他臉上,一扭頭看見那倆人還站在屋裏,指著門惱火地說,“還愣著幹嘛?衣服穿好趕緊滾。”蔣危遲疑了一下,忍不住問:“他沒在家?你怎麽知道的?”“我怎麽知道,你相好的大半夜來我家,把我弄到床上……”看見蔣危瞪眼睛,程昱氣急敗壞地補充道,“開著我的飛機跑了!”蔣危一下子酒醒了。程昱三言兩語跟他說清楚情況,蔣危已經穿好衣服,邊係武裝帶邊往外走,“什麽時候走的?”“五個小時前,北疆方向。”蔣危掏出手機,手指顫抖著撥通警備司令部的座機號碼,下頜線緊繃出一條鋒利的線,等到電話一接通,他立刻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向那邊下令。“封鎖西北領空!蘭州軍區內全線禁飛!所有航班立刻著陸接受檢查!”“管他客機貨機全都給老子弄下來!”飛機平穩地穿行過天山上空。“我幼年的時候,很少能見到父母。”莊靠窗坐著,微微側身看著窗外的雲層,雙手交疊搭在腿上,十指相錯,“自八個月斷奶開始,我媽媽一周有六天待在研究所,從沒按排班表上的假期休過,有時候回來了,一旦她那個監護對象出什麽狀況又得走,實驗室一個電話,就能提前結束她得來不易的假期,什麽時候能回來,在家待幾天,都不確定。”私人飛機的座椅是兩兩相對的,真皮質地,中間擺著一張黃花梨木方桌,沒有鋪桌布,展現出木材最原本最漂亮的紋路,黎宗平坐在他對麵,表情有些微妙。“我爸那時候是基層民警,隻是西城轄區下一個派出所的所長,每天掃街、迎接檢查,幫鄰裏鄰舍解決難題,八九點才回家。我姥爺家的阿姨每天跑兩邊做飯,有時候也聽老人抱怨,說我爸不顧家,想給他調個清閑的崗位。”莊的手搭上桌板,若有似無地叩擊著玻璃水杯,程昱找的飛行員水平很高,高原氣流的影響下,杯中水一點兒也沒有灑出來。“後來他做了區公安局局長,你知道是因為什麽嗎?”黎宗平抬起左腿壓在右腿上,說:“老丈人是開國將領,想升個副處應該不難。”莊笑了一下,“他畢業就分到街道,在基層幹了八年,最後終於調到機關,是因為他在三角洲地區的緝毒行動中立了功,一級英雄模範,傷病不能再上一線,才得到這個坐辦公室的職位。”黎宗平似乎頗為驚訝,看上去有幾分感興趣的樣子。“他不會哄孩子,小的時候我問他要媽媽,每次他都會跟我說,媽媽是去做一件世界上最偉大的事,那時候我就想,等我長大後也要像她一樣。我從很早的時候就確定我要參加英才計劃,我有個警徽,是八歲那年父親給的,我做過的每一分努力,都是為了那個目標。直到在天山塔時從你口中得知……”莊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沉默片刻,道,“你說得對,我的信仰崩塌了。”黎宗平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手指點了點他的胸口:“信仰是最沒用的東西,沒了就沒了,以後想做什麽順應這裏就好。”“但有些東西,最終是可以殊途同歸的。”莊淡淡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莫名,側身看向電視屏,“到什麽地方了?”黎宗平把正在播的電影切換到飛行圖,瞄了一眼,“富蘊上空,還有一個小時過北天山。”“……在阿勒泰機場停一會兒吧。”莊緩緩閉上眼,沉默著,像是在做一個很重要的決定,片刻後轉向黎宗平:“會開飛機嗎?”“會。”黎宗平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本來就不用帶飛行員,多一個人多重風險。”“哥,到不了阿勒泰了。”飛行員在駕駛艙裏焦急地說,“接到地麵指揮中心消息,蘭州軍區對這片領空實行管製,要求空域內所有飛機在最近的機場立即降落。”黎宗平皺了皺眉:“軍事管製?沒聽說這兩天有演習。”莊隱隱有種預感,像落進了一張逃不開的網裏,那種感覺越來越強烈,衝擊得他額角都在一陣一陣發痛。是蔣危嗎?他為什麽會來?話都說到那個地步了,他為什麽還不肯放手……駕駛艙裏警報聲已經拉起來了,有軍用戰機逐漸接靠近他們的航線,並且在不斷嚐試接入信號,莊手腕撐在桌上,空水杯在手裏轉來轉去,日光折過玻璃,在他細長的手指間斑駁錯落。“不管他,開過去。”黎宗平拉開駕駛艙的門,果斷切斷了信號,“軍演又沒有提前通知,民航不停,解放軍還能對駕駛員開槍不成?”“不行!”莊驟然攥緊了玻璃杯,聲音微微發顫。準備這個計劃的時候,莊就沒想過單靠自己能贏黎宗平,槍一定會被搜走,他還不穩定的精神力不一定能控製s級的哨兵。所以在上飛機前,莊把其中一個跳傘包換成了tatp炸藥,如果最後沒能控製住黎宗平,他會把飛機開到北天山的無人區,在那裏引爆炸彈。莊太了解蔣危的性格,隻要他們飛出領空,蔣危真的會開槍的……一旦蔣危下令開槍,炸藥提前引爆,飛機墜毀,將會對腳下這座城市造成難以想象的傷亡。莊把水杯按在桌上,撐住桌沿,慢慢地穩住情緒:“出來的時候燃油沒加滿,油耗盡了還是走不了。就在阿勒泰停一下,把我帶來的飛行員換下去,我們就走。”阿勒泰機場已經被部隊全麵接管,停機坪上整整齊齊停著十幾架航班,到處都是穿軍裝的人,正一架挨著一架飛機檢查。蔣危對程昱帶來的情報不放心,害怕莊跟他玩一手聲東擊西,拿著假身份證混進普通旅客裏躲避檢查,非要一個一個看,這樣一來進度就慢了很多。那些人被困在機場連機艙都不允許離開,已經怨言如沸,全靠出動了部隊才勉強壓著,蔣危帶來的手下把幾個登機廊橋全部停了,跑過來跟他匯報情況。“有意見的叫他們滾去司令部領錢。”蔣危冷冷地掃視了一圈,“十倍退機票,錢我出!”飛機補充燃油的時候,黎宗平順道兒去前麵看了眼,一眼就看見了人群裏鶴立雞群的身影,他略停了片刻,回來把莊叫進機艙:“走吧,再不走走不了了。”莊回頭看他,用目光詢問。“前夫追上來了。”黎宗平歎了口氣,坐進駕駛艙,迅速熟悉了一下操作盤和儀表。莊挑起遮簾朝外看了半晌,慢慢把遮光板拉下來,他走回座位坐下,從黎宗平的包裏悄悄摸出那把hkp7手槍,裹進風衣。“從西北角那個跑道走,他們一時半會兒反應不過來。”黎宗平按下了兩個按鍵,看著儀表盤上的數字慢慢攀升,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機場上的特種兵已經發現了情況,喊叫著朝這邊跑來。莊一眼就看見了跑在最前麵的人,他的目光在那道身影上黏著了半分鍾,果斷移到一邊。跑道上的寒風在艙外呼嘯,風聲裏突然泄出一道穿透力極強的狼唳,莊的手在袖中止不住顫抖,心跳驟然加劇,甚至連手裏的槍都險些握不住。“快拉起來!”話音剛落的瞬間飛機猛地向下一墜,像有什麽東西吊在了飛機上,短暫的失重感過去後,就聽見一門之隔的外麵傳來砸鋼板的聲音。飛機已經逐漸升高,地麵上的建築越來越小,隱沒在雲層下,那穿透機艙的擊打聲沒有停止,一下比一下劇烈,震得人耳膜發麻。在高空的強氣流下徒手拆艙門,隻有受過訓練的哨兵能做到。黎宗平和莊對視一眼,默默打開了自動駕駛係統,站起來,轉身看向門口。加厚的艙門猛地被人拆了下來,冷風和刺眼的光瞬間湧進來,擺在桌上的杯盤碗盞都被吹得當啷作響。蔣危把鋼板扔開,目光如刀鋒擦上莊的臉。“我說過,今天沒有人能離開這片領空。”第47章 莊微微皺起眉,瞥了一眼破破爛爛的機艙,看向他的手。合金材料做的機身凹進來一大塊,軟包沙發都變形了,蔣危左手垂在身側,袖子捋到手肘,露出來的手臂血脈僨張,肌肉因為過度用力還在輕微地發抖。“之前的事回去再跟你算。”蔣危甩了甩指背上的血水,寒聲開口:“莊,到我這邊來。”機艙裏兩個人都一動不動,莊站在距離他五米遠的窗戶邊,一手掖著衣襟,西褲裏灌滿了風,隱在布料下的輪廓修長而鋒利。他看了蔣危片刻,什麽也沒說,蒼白的唇抿成一條直線。蔣危提高了聲音:“過來,站到我身邊!”耳邊隻有一萬米高空的風聲,陽光從缺口直射進機艙,在他麵前那片地板上投落一個方形的明亮區,黎宗平站在暗處,雙手抱臂,靠著桌沿笑了一下。在蔣危嚴厲的目光中,莊向前緩慢地走了兩步,即將跨過光明線的那一瞬間,他突然轉身,拿出一直按在風衣下的手,抓緊握把,冰冷的槍口貼上黎宗平的太陽穴。“你幹什麽?!別衝動!”蔣危厲聲喝道。hkp7的握把前部就是保險壓杆,隻要莊再用力一分,子彈就會擊穿黎宗平的頭,打死這世界上唯一一個能給他供血的人。蔣危感到喉嚨陣陣發緊,竭力穩住聲音:“放下槍,交給我來解決,這個人必須活著帶回去。”莊隻遲疑了半秒,就別開臉去,用槍將黎宗平逼退到窗口。“為了跟他走,你又要背刺我一回?”黎宗平的雙手仍舊環著胳膊,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他慢慢聚集起信息素屏障,把蔣危隔在看不見的那堵牆之外,轉頭看向莊。“你到現在還介懷的是什麽?”黎宗平輕輕歎氣,表情竟然帶著幾分無奈,“零六年北京塔那場爆炸?四年前把你爸卷進922案?還是在延慶為押解車陪葬的那個特警?人是蔣危殺的,r基因這個項目蔣懷誌是軍委的兩個直接負責人之一,利用公安部電腦傳遞信息也是蔣懷誌的主意,你尋仇不該尋我。”莊沉默著聽完這段話,那些真相埋在水下,日積月累地堆滿灰塵,又被翻出來,整理成清晰的條目寫在檢舉材料中,在他黑水銀般的眼睛裏已經掀不起一點波瀾。“我跟他的事另算,我跟你的事還沒完,現在我隻想你死。”莊拉著黎宗平移動到艙門口,冷風把他的碎發都吹到耳後,露出冷峻的眉骨,蔣危聽不見他的聲音,隻能站在外麵緊張地盯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在警校的時候,我的射擊課每年都是滿分,為了今天這一槍,我練了整整二十年。”莊把槍口貼緊黎宗平的額角,“我知道你從公安手裏逃走了三次,這一次,我不會失手。”黎宗平默了默,突然轉頭看向外麵:“馬上進入北天山的雷暴區了,今天有雷雪,自動駕駛係統避不開。你既然一開始就目的明確,要讓我死,想來不會給我任何逃生的機會,飛機上有為第二個人準備跳傘包嗎?”莊難得猶豫了一刹那,淡淡地說:“還是多關心關心你自己吧,你打給我的錢還剩點,現在還給你,留著給自己買塊風水好的地兒。”莊從口袋裏摸出那張銀行卡,放在黎宗平的胸口,槍口移過去,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扳機。他完全是靠言語來彌補心理上的緊張,槍響的時候,莊手心裏都是汗,這種槍的後坐力微乎及微,但他還是像脫力一般,靠著椅背一點點滑到座椅上,手指微微痙攣著鬆開了槍。子彈穿胸而過,黎宗平直直地從飛機墜落,信息素屏障同時撤去,蔣危隻來得及看見子彈滑出去的筆直路線,以哨兵敏銳的五感,空氣中飛濺起的血沫都清晰可見。他的臉色難看至極,但這個時候無暇去管黎宗平的死活了。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太陽溺進黑雲裏,天邊濃墨翻湧,暴雪混雜著細小冰雹被風推進機艙,雷聲時不時滾地而來。“極端天氣,沒辦法安全降落。”莊閉了閉眼,輕聲說:“準備跳傘吧。”“有降落傘嗎?”蔣危迎著寒風吼道。“……有。”莊緩緩彎下腰,手在座椅下方摸索片刻,左右手各拿了一個跳傘包出來,將其中一個遞給蔣危。他的手仍舊緊握著另一個包裹,死死攥住封口,指骨的血色褪得幹幹淨淨,手腕上纏了四圈的那串保平安的小葉紫檀,在雷電光中一明一暗。蔣危接過傘包,看了眼目前的高度:“你先跳。”“你先,下去接住我。”這個時候謙讓沒有任何意義,飛機下墜到一定高度,兩個人的傘包都很難打開。蔣危聽到這句後也沒再跟他廢話,三步跨到艙門邊,檢查了一下身上沒有尖銳危險物,抓緊傘繩,一躍而下。極端天氣對跳傘也很不利,蔣危一直莫名的心慌,一落地就去抬頭看莊有沒有成功開傘。在他回頭那一刻,巨大的灣流g650飛機在半空中爆炸,火光點亮了漆黑的層雲,大半邊天幕都熔在熊熊烈火之中。飛機墜毀在距他不到一公裏的山坳,機身前端紮進雪堆,燃燒到一半的尾翼火光未熄。蔣危飛快地脫掉降落傘跑過去,卻沒有勇氣再向前一步。他站在奇崛的冰川上,渾身都是冷的,進化之後他的體能遠異於常人,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這樣徹骨的寒意,死亡的鍾聲封鎖在飛機殘骸裏,等著他親手去開啟。看到飛機爆炸那一瞬間,憤怒、絕望種種情緒交逼在心頭,蔣危恨不得把莊從廢墟拖出來,狠狠給他兩拳,再次被背叛的感覺讓他身上每塊骨頭都在發抖,到最後隻剩下深深的恐懼。他恨透了被欺騙、被利用,被捧在手心的人一次次拋棄,一次次傷害,他恨得想把莊腿打斷了鎖在家裏,讓他不能再離開一步,但又無比恐懼見到死亡。蔣危沒法想象失去這個人的日子,長達二十年的相處中,莊儼然被他視作了自身的一部分,遇到意外,先保護好屬於他的這一部分才是最本能的反應。要從他的生命裏失去莊,無疑是用一把刀生生剔掉他的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