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庭時間在上午九點整,紀堯坐著蔣衡的車跟他一起去法院,離著老遠就被法院門口的媒體架勢震住了。“……怎麽這麽多人?”紀堯震驚地說:“這些人一會兒都是要進去拍的?”法院門口聚集了一些媒體,攝像機足有十來台,紀堯眯著眼睛看了一眼,發現除了地方台之外,還有幾家話語權很重的網媒。在此之前,紀堯隻知道這件事影響不好,卻沒想到不好到這個地步,心裏難免有點打鼓。“他們不進去。”蔣衡說:“一會兒隻有兩家官方媒體會進去拍,上庭的時候沒有媒體,但是會直播審理過程。”紀堯輕輕嘶了一聲,眉頭皺緊,眼神止不住地往窗外飄。“怎麽會鬧這麽大的。”紀堯說:“這都好幾個月了啊。”“性質惡劣是一回事,還有道德倫理問題,再加上這個案子的背景跟普通人共鳴度太高,所以這把火就催起來了。”蔣衡說著用餘光看了一眼紀堯,見他還是緊張,幹脆伸長胳膊拉住他的手,放在了自己大腿上:“緊張什麽,不是有我麽。”“有你有什麽用。”紀堯嘟囔了一句:“你能管判決,還能管媒體說什麽麽。”“能啊。”蔣衡笑道:“不然我們打個賭,我保證這次庭審過後,外麵就算有你的輿論,也都是誇你的,你信不信?”紀堯半信半疑地看著他,還沒等說出回答,蔣衡的車已經進了法院大門,停在了停車場裏。李玲華像上次一樣,來得很早,幾乎是在蔣衡停穩車的一瞬間就走上前來,敲了敲他的車窗。有外人在,紀堯不好再跟蔣衡插科打諢,於是沒說什麽,自己拉開副駕駛的車門下了車。曾經有過針鋒相對的衝突,李玲華麵對紀堯時有點不自然,她垂著眼避開了紀堯的視線,含糊地跟他打了聲招呼後,就轉而去詢問蔣衡案件情況了。蔣衡照例安撫了她兩句,然後把李玲華和紀堯領進法院,各自安置好了。證人有前期回避製度,無法參與旁聽,於是從開庭之後,紀堯就單獨待在了旁邊的休息室裏,等著庭上的消息。這是項枯燥的工作,涉及人命的案子都審得瑣碎而複雜,紀堯最開始還能安安心心坐在座位上等,可等了一陣子,實在無聊,幹脆摸出手機玩兒起了貪吃蛇。本案的證人不止紀堯一個,還有兩個年輕女孩和另一位修理廠工人。紀堯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麽人,但開庭兩個小時後,他們都一個接一個地被叫了出去。他們出去後就沒再回來,紀堯有些緊張地站起來,忍不住扒著門框往外看了兩眼。可惜法庭那屋的門關得很嚴,什麽風聲都聽不到。直到又過了一個多小時,紀堯才接到通知上庭作證。他好像是蔣衡的最後一張“王牌”,推開門進入法庭的時候,裏麵的氣氛已經顯得劍拔弩張了。蔣衡帶著一副銀色的半框眼鏡,領口微微敞開了一點,又被領帶束緊了,收攏進服帖的西裝裏。他麵前的一張白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備注,李玲華坐在旁聽席上,已經哭暈過去了,正倚在一個年輕女人身上艱難地喘息著。周芳站在被告席上,垂著眼睛不說話,也沒看紀堯一眼。倒是被告的辯護律師抬頭打量了一下紀堯,跟他短暫地視線相交,然後禮貌地微笑了一下。紀堯的視線匆匆掃過房間內的所有人,心髒撲通撲通地蹦。“證人五號。”公訴人說道:“被害人車禍的事發當天,被救護車送往你院診治,在診治過程中,是被告簽署了手術同意書,對嗎。”“對。”紀堯咽了口唾沫,說道:“是她。”“她當時是否有主動表明身份的行為,或者主動告知被害人的身體情況。”公訴人問道。“沒有。”紀堯回答道:“沒說。”“確定嗎?”“確定。”公訴案件的問話流程,紀堯已經一回生二回熟了,但這次大約是影響力更大的原因,所以問得更加反複和繁瑣。法庭室內前後共有三個攝像頭,紀堯忍不住抬起眼,極快地瞟了一眼正對麵的那個。不習慣暴露在公眾視角下的普通人乍一站在公開領域,很容易緊張,紀堯也不例外,他攥了一把手心的汗,忍不住看了一眼蔣衡。或許真是心有靈犀,蔣衡恰好一筆落下,然後抬起頭,視線跟他短促地相交了一瞬。跟在家裏不一樣,蔣衡今天看起來既不溫柔也不縱容,反而有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漠然。但他非常冷靜,眼神沉穩而平和,紀堯舔了舔唇,竟然莫名在他這種眼神裏平靜下來。他隨著公訴人的問話簡短地回憶了一下那天的場景,盡可能細致地描述了周芳那天的表現。“當時是劉強不肯簽字,所以情況危急,我們就讓被告簽了。”紀堯說:“當時她還猶豫”紀堯說到這時停頓了一下,他不知道這個“猶豫”算不算周芳有“悔過”情節,也不知道這種細節會不會對現在的局勢產生什麽影響,但他權衡了一下,還是照實說了。“當時她猶豫了一下,但最後還是簽了。”紀堯說:“我們當時沒有核實她的身份,她也沒有主動說。”“簽字的時候,你們有對她單獨說明手術風險和隱瞞傳染病的風險嗎。”公訴人問。“有。”紀堯很篤定地說。“五號證人和四號證人的證言交叉印證,具有可信度。”公訴人下定論道。“所以我方不認可被告的辯護理由。”蔣衡說:“被告毀壞車輛在前,隱瞞關鍵性治療事實在後,動機顯然不止是讓人受傷這麽簡單。”“我方反對。”被告辯護律師很快說:“被告人不具備深度的醫療知識,關於治療過程的嚴重後果,可能存在善意誤判可能。而且基於車輛刹車沒有被使用過的痕跡,可以得知車禍與被告沒有直接因果關係。”“車禍是沒有因果關係。”蔣衡說:“但見死不救總有吧。”蔣衡說著舉起手,示意道:“根據四號證人和被告的聊天記錄可知,被告人提前已經知道被害人當天要去賽車,並且在四號證人和被害者通話時就在現場。在具備履行告知義務的實際可能下,被告人沒有及時糾正自己的一念之差,提醒被害人賽車上的風險,而是放任被害人去賽車玩耍這本身就是被告在有履行提醒義務時的未提醒行為,從而直接導致了被害者被置於危險境地之內。”對麵席位上,紀堯看見那位辯護律師微微擰起眉,低下頭飛速地翻了兩頁手裏的文件。“而車禍後,被告在已經造成實際傷害的情況下也沒有向醫生說明被害人的病理風險,是另一種不作為行為。”蔣衡說:“在被告沒有盡到告知義務的前提下,被害人死於隱瞞病情導致的用藥錯誤和病情惡化,所以由此可見,被告的不作為行為和被害者的死因有直接關係。”“基於以上幾點。”蔣衡說:“我方要求判決被告不作為故意殺人罪。”第77章 “再帶我去一次北海道。”證言時間結束,紀堯被安排到旁聽席繼續庭審。從那個萬眾矚目的視線焦點退下來,紀堯的緊張感消退了不少,他抹了一把掌心的冷汗,在指定的位置坐了下來。李玲華就坐在他斜前方,紀堯側頭打量了她一眼,餘光正好越過李玲華的肩膀,落在了蔣衡身上。公訴案件,檢察院做原告,連李玲華也隻能在旁聽席坐著。附帶民事訴訟原告席上隻有蔣衡一個人,顯得有些勢單力薄。但他看起來絲毫沒有單打獨鬥的窘迫,整理好的資料整齊地落在他手邊,證據目錄壓在他手掌下,已經被劃掉了幾條。紀堯的心跳頻率重新回歸正常,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終於有心情暗地裏打量了一會兒蔣衡。他剛剛說出“不作為故意殺人”幾個字的時候,李玲華的情緒顯然又崩潰了一次,她強自忍著自己的失態,靠著李南肩膀上止不住地抽泣,甚至幾度呼吸困難,需要用上便攜式氧氣瓶。中年喪子的女人很容易讓人產生共情,饒是紀堯曾經跟李玲華有點過節,見狀也忍不住在心裏歎了幾口氣。開庭審理的法官或許也被這種悲痛所感,看了李玲華幾眼,卻沒有出聲讓她保持安靜。隻有蔣衡微微垂著頭,認真地看著手裏的資料,沒有多給李玲華一個眼神。他對李玲華有尊重,有同情,但也僅限於此了。他從沒把李玲華當成一個可憐的、失去一切的悲慘母親,所以自然也沒把自己看做她的救世主。他隻是公事公辦,從法律的角度在給李玲華爭取最大的利益。但紀堯卻覺得,這樣“冷漠”的蔣衡反而比“正義使者”更迷人一點。被告的辯護律師顯然沒想到這一出,他的準備大多是迎照著“故意殺人未遂”進行的,現在蔣衡突然兵出奇招,讓對方有點措手不及。但對方到底也是老牌律師,沒被這一奇招嚇倒,很快就找回了自己的節奏。這個案子案情複雜,又有輿論裹挾,法官審得很謹慎,中途一度休庭三次去核照證據。在休庭的幾個小時裏,蔣衡的手機一直在響。李玲華之前有意把事情鬧大,找了不少媒體。但輿論一經開始就不能平息,李玲華自己很難招架,於是幹脆把所有事都全權委托給了蔣衡處理。他上庭休庭的幾個小時都沒閑著,紀堯拿著紙杯路過休息室,聽見他接電話接得嗓子都有點啞。紀堯握著紙杯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轉頭去接了杯水,送進了休息室。蔣衡百忙之中對他說了聲謝謝,然後將那杯溫水一飲而盡。“外麵消息不好?”紀堯問。“還在可控範圍內。”身處法庭,蔣衡不好跟紀堯太過親近,他微微垂著眼,跟紀堯保持著一米的禮貌距離,說話也很客氣:“起碼輿論是站在李玲華這邊。”紀堯點了點頭,沒說什麽,隻是把蔣衡喝完的紙杯握在手裏,連帶著他用完的紙巾一起拿去扔了。蔣衡做了充足的準備,對方律師也不遑多讓,這案子一直從上午九點審到了下午三點半,才終於有了結果。法官一錘定音,宣布蔣衡的“不作為故意殺人”有效。周芳兩次有機會將李文拉出險境,卻都無動於衷,算作行為惡劣,連帶著間接故意傷害罪成立,數罪並罰,判了十年零八個月。這個結果對李玲華來說不算解恨,但已經讓她足夠滿足了。最後宣判的時候之前,紀堯短暫地出去了一會兒,等他再回來的時候,判決已經結束了。周芳被法警帶走,蔣衡從席上站起來,腳步都有點發飄。對方律師等在門口,看見蔣衡出來,跟他握了握手。“後生可畏。”他說。“過獎了。”蔣衡禮貌地說:“險勝而已。”下了庭,兩位律師之間的氣氛不再那麽劍拔弩張,對方和善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蔣衡的肩膀,轉頭走了。紀堯見他們倆說完話,這才收起手機,向蔣衡走去。“外麵已經有結果了。”紀堯說:“你要不要上網看看?”庭審是全程直播,宣判時結果就已經出現在了互聯網上,有人截取了宣判那幾分鍾的視頻發布,紀堯粗略刷了一下,意外地發現居然有不少人在討論蔣衡。“誇你的人不少。”紀堯笑著說:“你說不定要火了。”“你吃醋啊?”蔣衡打趣了他一句,這才說道:“不看了,累,聽了一天庭審,頭都疼死了。”網上的輿論歸根結底跟他無關,蔣衡不太在乎外麵怎麽說他,反正他的工作就隻是代替代理人坐在法庭上,然後贏下庭審而已。“何況他們討論的、崇拜的是幫李玲華討回正義的那個符號而已。”蔣衡淡淡地說:“但我又不是那個符號,所以沒必要在乎那些,過兩天熱度散了就好了。”在大環境下,蔣衡無法保證自己永遠代表正義,他對自己的道德標準沒有那麽高,對他來說,站在法庭上的時候,隻要對得起法律就行了。“但你確實表現很好。”紀堯的視線四處飄了飄,確定走廊裏的閑雜人等已經走光了,這才小聲湊過去,跟蔣衡咬耳朵:“特別帥。”蔣衡撲哧樂了。“是嗎?”蔣衡斜著眼睛看著他,似笑非笑地說:“有人曾經那麽打怵我,一看見我就好像看見顛倒是非蠻不講理的邪惡律師一樣。”紀堯:“……”還挺記仇,紀堯想。當初紀堯卷進案子的時候,他確實一看見蔣衡就發愁,做噩夢都是被蔣衡探監。那時候,他看蔣衡就像看一把鋒利的劍,分分鍾就能把他毫無反抗之力的開膛破肚,但後來漸漸的,這種認知裏的概念就漸漸換了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