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浩為何能活著回來?不是他修行比那些師兄弟高明,而是那個塵世劫的殺手以為他死了。他至今心有餘悸,忘不了塵世劫有多可怕,而修行一事最忌心神不寧,心中恐懼則修為不前,所以他雖然勉強活了兩百餘年,但修為卻止步不前,仍隻是幾十年的修為。


    曾有浩仿佛也自知再無精進的可能,整日與酒為伴,一開始,與他一同拜入師門的師兄弟還好言勸莫要自暴自棄,後來,他依舊如此,那些師兄弟也與他漸漸生疏,那些師兄弟憑著一個個憑著高深修為保持模樣沒變,隻有他已是一個耄耋老者的模樣。


    如今整個碧玉門和他交情最好的是門內一個靠釀靈酒續命老修士。


    為何要續命?


    當然是修為不前,壽命將盡。


    也許是同病相憐,他和那個老修士每次都相談甚歡。


    “老鬼,把我的酒壺裝滿。”夜已深,酒壺已空,曾有浩又來找那個老修士,他不知道那個老修士的名字,一直以“老鬼”相稱。


    老鬼也是一個耄耋老者,看上去比曾有浩還老,因為曾有浩拜入碧玉門的時候老鬼就已經是“老鬼”了。


    老鬼抱著一隻酒壇,臉上紅彤彤的,醉意很濃,像是隨時都會摔倒一樣,而且比曾有浩還髒、還臭。他和曾有浩是整個碧玉門最醃臢的兩個人,碧玉門不是隻有兩個修為難以精進靠靈酒續命的修士,但願意湊近他們的人卻一個都沒有。


    老鬼擠了擠滿是醉意的眼睛,四處望了望才看到曾有浩,接過曾有浩的酒壺,從自己的酒壇裏倒酒進去,抬頭衝他笑道:“你又沒酒了。”


    曾有浩淒然道:“是啊,這一壺酒我喝得越來越快了,也許過不了多久連靈酒也拉不回我的命了。”


    老鬼忽然瞪大了眼睛,像是被人捅了一刀,大叫道:“胡說!我剛開始還不是用一個小酒壺喝酒,也是越喝越快,可後來我還是沒死,你知道為什麽嗎?”


    曾有浩眉毛一跳,問道:“為什麽?”


    老鬼道:“因為我換了一個大酒壺!”


    曾有浩大笑:“對!小酒壺不夠喝就用大酒壺,大酒壺不夠喝就用大酒壇!”


    老鬼嘿嘿笑道:“我先換的是小酒壇。”


    笑著笑著,曾有浩忽然不說話了,他忽然覺得老鬼這話不單單是在說續命,不禁想到了自己的修行:修行不就是這樣麽?剛修行時沒有修為,後來有了幾年的修為,然後是幾十年,再然後停滯不前。


    酒壺裏的酒為何越來越不經喝?因為他喝酒喝得越來越快而酒壺能裝的酒卻始終不變,修為呢?他的修為已經停滯了百餘年,是飛仙緣盡,還是他這具肉身容不下上百年的修為?或者是他的心中容不下上百年的修為?


    曾有浩額頭上忽然冒起了冷汗,老鬼神秘地笑問道:“怎麽?想通了?”


    曾有浩愣愣點頭,老鬼道:“跟我來吧。”


    曾有浩忽然覺得老鬼變了一個人,平常醉得隻有一條縫的眼睛睜開了,還閃耀著聖人獨有的精光,身子似也不再佝僂,衣裳雖醃臢,但人卻仿佛聖潔無暇。


    模樣未變,氣息未變,可曾有浩眼裏的老鬼已不是那個終日泡在酒湯裏意誌消沉的老修士,而是一個降臨凡塵的仙人。


    翠玉小築,傳說碧玉門一個太上長老的居所,自修行道隱世前那個長老就已閉關在此,幾千餘年無人踏足,直到今日,翠玉小築終於又有了人的蹤影,而且還是兩個。


    曾有浩跟著老鬼直直地走進翠玉小築最裏麵的院落,那裏有個方石桌和兩個圓石墩,雖幾千年不見人跡,但卻很幹淨,沒有一點灰塵。


    曾有浩當然知道翠玉小築幾千年都沒人進來過,也知道這裏是門內唯一一個太上長老的閉關之所,所謂太上長老,就是如今碧玉門內輩分最高的掌門和一幹長老見了都要叫一聲太師叔的人,所以,老鬼才打開翠玉小築的竹木門時他就已嚇得呆了,就像是一條忽然被帶進龍穴裏的小青蟲,蟲有多惶惶,曾有浩就有多惶惶。


    曾有浩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進翠玉小築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坐到石墩上的,當老鬼坐到石桌的另一邊時,他好像才回過神來,愣愣問道:“你……你是太上長老?”


    老鬼輕笑點頭,曾有浩長吸一口涼氣,隻覺得座下石墩像長了刺一樣,坐得難受,想跪下行禮,卻又腿軟得站不起來,一時間欲起未起,盡顯可笑。


    老鬼和平常一樣喝著酒,和平常不一樣的是,他這次一口就喝完了一整壇靈酒,仿佛沒看到曾有浩坐立不安的樣子。


    老鬼把酒喝完,一抹嘴,衝曾有浩一咧嘴,笑道:“怎麽?你不信?”


    曾有浩麵色惶恐,低頭道:“弟子不敢!”


    老鬼道:“抬頭看看,我和平常有什麽不一樣麽?”


    太上長老有令,曾有浩莫敢不從,仔細打量一番,實話實說道:“沒眯眼睛。”


    老鬼笑問道:“還有呢?”


    曾有浩道:“弟子愚鈍,看不出什麽了。”


    老鬼道:“既然看不出,那我就和平常沒什麽兩樣咯?”


    曾有浩道:“是的。”


    老鬼道:“那你為何會感到不安呢?”


    曾有浩沉默了,心道:“是啊,老鬼還是那個老鬼,他也還是那個曾有浩,他以前見老鬼時無拘無束,以後見老鬼為何要有拘束呢?”


    沉默不足半柱香,曾有浩忽然揚起酒壺,仰頭,湊到嘴邊,靈酒湧入喉間。


    一壺靈酒頃刻間見底,咚的一聲響,曾有浩把酒壺砸在石桌上道:“老鬼,把我的酒壺裝滿!”


    老鬼笑逐顏開,把懷裏的大酒壇一扔,老鬼的酒壇是寶物,修士用的東西很多都是寶物,寶物是不容易碎的,但老鬼的酒壇卻乓的一聲摔碎了。


    曾有浩大笑道:“對,不扔了原來的酒壇怎麽換更大的酒壇,不扔掉原來的心境怎麽容得下更高的修為?”


    說著,他把手裏酒壺一扔,壺落地,叮的一聲摔了個粉碎。


    曾有浩和老鬼相視大笑,忽然,兩人又不笑了,曾有浩盯著老鬼,老鬼也盯著曾有浩。


    曾有浩道:“多謝!”


    老鬼道:“不謝!我也是為了自己。”


    曾有浩道:“你要我做什麽?”


    老鬼道:“做我的弟子,傳我衣缽如何?”


    曾有浩道:“門中弟子天資勝過我者多不勝數,為何選我?”


    老鬼沒回答,反問道:“你知道碧玉門為何叫碧玉門嗎?”


    曾有浩搖頭道:“不知道,為什麽?”


    老鬼道:“因為本門開山祖師的肉身是罕見的碧玉之體。”


    曾有浩疑惑道:“碧玉之體?”


    老鬼道:“不錯,碧玉門雖比不上苦霓山、千羽帆那樣的大門派,但我們卻也有過人之處。”


    曾有浩問道:“這個過人之處就是碧玉之體?”


    老鬼道:“不錯。通透玲瓏,無聲無息,無色無味,碧玉之體是世間最純淨的肉身。”


    曾有浩道:“最純淨的肉身?”


    老鬼道:“就是沒有短處,修士的肉身和靈魂或多或少都有些短處,所以平常修士都專修一法,比如有人修行火法的天資很好,不是因為他有修行火法的天資,而是他們沒有修行其它法術的天資,能修行兩法、三法以至於多法的修士亦是如此。”


    曾有浩問道:“碧玉之體沒有短處,也就是說擁有修行世間所有法術的天資,而且沒有難易之分?”


    老鬼道:“不錯,無論是哪種靈氣都可以輕易吸收變化成真元,所以碧玉之體是最純淨的,能修行任何一種法術。”


    曾有浩道:“那我的修為何會止步不前?”


    老鬼道:“被塵世劫嚇破了膽,修行乃是逆天行事,心軟弱無魄力,就算是碧玉之體也無可奈何。但現在應該沒事了,我和你最熟了,自從知道了塵世劫是‘東南西北’後,你慢慢又有自信了。”


    曾有浩眼睛裏好像燃起了一堆火焰,恨恨道:“兩百年前他們死得不明不白,現在有機會了,我就想知道塵世劫究竟有什麽力量,能以區區凡人之軀屠殺修士。”


    老鬼道:“還記得你是怎麽從塵世劫手裏脫身的麽?”


    曾有浩道:“他好像以為我死了。”


    老鬼道:“這便是碧玉之體的功勞了,他們以為你死了,你才能逃過一劫,如果他們知道你沒死呢?你還能回來嗎?”


    曾有浩道:“不能!”


    老鬼道:“你見識過塵世劫,在你看來,塵世劫如何?”


    曾有浩道:“如同修士飛仙要渡過的飛仙劫一樣可怕。”


    老鬼道:“但現在整個修行道的修士以為塵世劫如何?”


    曾有浩道:“不過如此。”


    老鬼歎道:“不錯!所以我才覺得蹊蹺,你見過猛獸捕食之前會把獵物驚走嗎?”


    曾有浩道:“沒有,不過,塵世劫憑什麽做猛獸?”


    老鬼道:“不知道,但你我都清楚,塵世劫有做猛獸的本事。”


    曾有浩道:“修行道也有這個本事。”


    老鬼道:“但修行道門派成千上萬,比一盤散沙好不到哪裏去。”


    曾有浩道:“所以,修行道剛開始會吃一個很大的虧。”


    老鬼道:“不,是已經開始吃虧了,我的靈魂已經隻剩下這具肉身裏的小小一縷了,還有,我的修為已經達到了一步仙的境界。”


    曾有浩麵色忽然沉了下來,老鬼是門內唯一的太上長老,聽說在修行道隱世之前便已躋身一步仙修士,一步仙修士便是離飛仙也隻有一步之遙的修士,修士的修為達到了一步仙是不容易死的,因為世間已經很少有什麽能夠傷到一步仙修士的東西了,但老鬼卻栽在了塵世劫手裏,而且還栽得不聲不響。


    老鬼接著道:“你看到的我是一具隻有一絲靈魂的肉身,真正的我不常在門派內,靈魂之間的感覺讓我知道,真正的我已經死了,我的靈魂已隻剩下這具肉身中的一小縷了,還有,殺我的人和你說的塵世劫很像,他們是一擊得手,我連他們的麵目都沒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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