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三少女


    三十七曲解(下)


    “但她應該算是個……例外。”


    江陌未置肯否,倒是挺感興趣地抬了下眉毛:“怎麽說?”


    “在學校這麽個地方,因為抑鬱情緒來尋求疏導幫助的孩子不多,大多數來上課都是為了補學分的缺漏。願意來找我谘詢的學生屈指可數——嚴同學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我始終沒辦法確切提供任何實質幫助的……”木鴻手腕一抖,像是思及什麽無可奈何的往事,眉頭緊緊蹙著:“免疫係統的疾病和抑鬱症的治療給她的身體帶來很大負擔,身體上和心理上的煎熬已經夠難捱的了,偏偏……還攤上那麽兩個糟心的朋友。”


    “所以……”江陌稍微琢磨了一個還算委婉地用詞:“木鴻老師你也確實,給予了嚴思思遠超於普通師生之間的關注,對嗎?”


    “無論是站在心理谘詢師的角度,還是站在一個老師的角度,關心患者,關心學生……好像都是理所應當的。”


    木鴻遊刃有餘地輕笑搪塞,又恍然記起什麽似的,拂了拂眼前莫須有的灰塵:“胡佳蕊和王衍說謊成癮,你們對我的懷疑應該不是從他們兩個的指責開始的——是何娜說……我有可能因為上位不成惡意教唆導致嚴同學想不開的是嗎?”


    江陌沒有正麵回答,隻是稍稍沉吟著:“……站在她的角度來看,這個惡意猜測倒是算不上空穴來風。”


    “倒也是。但她其實有點兒反應過度。嚴同學畢竟還因為……一些不太好處理的糾葛,沒有徹底跟王衍分手。站在我的角度來說,如果我的目的是為了趁虛而入,那麽其實更應該恰如其分地保持點兒正人君子的態度。即便動了什麽不該動的心思,也不會輕易地被人窺見苗頭。還說什麽我去嚴家是為了博得關注……嚴家但凡多關心嚴同學一根手指頭,她都不會是今天這樣一個自殺之後還要遭人詆毀的結果!”


    木鴻喉結一動,指摘的說辭陡然嘶啞,忽地就有點兒失控。他胸口像是頂著一口沉積壓抑的粗氣,逐漸圓睜的眼眸被江陌專注的視線絆住又顫抖,倏地撇開之後,聲音才重新緩和:“不過也無所謂了,三人成虎,怪也隻怪我學藝不精不夠城府,規勸了不知道多久,偏偏她又隻念著兩個人待她的好處,說能自己解決這些痛苦……”


    “規勸……?”江陌砸麽這這個用詞,驀地皺了下眉頭:“你沒攛掇過嚴思思整理證據報警了事嗎?”


    “再怎麽說那也是事關隱私的事情,你知道這件事交給警方意味著什麽——!”


    木鴻眉頭緊鎖,下意識地想要反駁,半句話脫口之後當即慌措地抿住嘴唇怔愣了片刻,他視線一挑,喟歎著搖了搖頭,空茫地看著前方,仿佛恍然又想起了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退路了似的:“……你們就是因為這個,才認定我是在挑撥關係趁機上位是嗎?有人拿著隱私圖片視頻威脅嚴同學,我勸她遵紀守法尋求警方的幫助,好像沒——”


    “木鴻老師,你在說謊。”


    江陌截口打斷了木鴻始終在叫囂引導的說辭,惆悵地看著他時刻準備著詆毀迎擊的表情,了然地長歎了一聲:“您希望……嚴思思被迫自殺的原因是什麽?”


    木鴻茫然地呆了一瞬,眼皮一抖,沉不住氣似的一甩胳膊:“不是……不是你們一直在說因為我跟她走得太近,導致胡佳蕊和她男朋友產生了不必要的誤會,逼死她的嗎?現在問我是什麽意思?折騰來折騰去也該到此為止了吧?那些照片不照片的事兒跟嚴同學的死壓根兒就沒關係!我攛掇不攛掇又能怎麽樣?難道我說我是好人,你們就能幫我平反不成?”


    “就像您說的,這隻不過是一個出於道德譴責層麵的猜測——嚴思思的自殺跟所謂的‘師生關係’並沒有實質性的關聯,甚至所謂泄露隱私的威脅也隻是導火索,胡佳蕊的主要嫌疑基本已經鎖定,您其實沒必要刻意的迎合。除非……”江陌垂著視線,避開了木鴻試圖說服些什麽的目光,一錯不錯盯著木鴻不自然地扣抓著袖口的手指,輕聲說:“您希望在這件案子收尾的時候,所有的指證都能證明,在這些亂七八糟的關係裏,隻有嚴思思的死,一定得是清清白白的。”


    從推諉責任到無可奈何地接受那些無端的推測,木鴻看似始終跳脫在道德層麵之外不斷訴說洗刷著自己的嫌疑,但實際上,卻幾乎等同於用一種無所畏懼的態度,把自己偽裝成了一個道德敗壞還拒不承認的標杆,釋放著不懼譴責的旗號,等待著日後長久不斷的任人宰割。


    無論是師德敗壞也好,借故挑撥也罷,總歸,嚴思思是被無數雙隱形的手推向了絕路,落在外人眼中,漩渦中央的嚴思思會是清白無辜的。


    一如當初珠寶店裏沈悅的委婉轉述,為的不過是替嚴思思撇清一切可能會被借題發揮的指責——隻要在這段隨便什麽人都能曲解的關係當中,主動的人,絕對不能是逝者。


    這是無數通電話也沒能阻攔正麵對峙,甚至完全無法幹預到案件糾葛之中的木鴻,唯一能為獨自承受著痛苦的嚴思思做的——佯裝推拒一切的責任,然後藉由人之常情的體恤弱者,無聲地承擔著一切關乎此事的負麵猜測。


    木鴻呆呆地眨了眨眼,幹巴巴地苦笑出聲,喉嚨滾了又滾,半晌沒擠出一個字,隻是難以置信地瞪著江陌,眼眶猙獰得泛紅,長久的沉默。


    江陌也沒再多說,捧著紙杯小口小口地抿著,離得老遠聽見肖樂天擺脫渣男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忽然轉頭:“關於‘規勸’的前因後果,除了嚴思思,還跟誰說起過?”


    “何娜……”


    木鴻直到這時才回過神來,悵然的神色驟然緊縮,瞳孔飛快地抖了兩秒:“她跟我吵架的時候,我為了解釋嚴同學的情況,跟她提起過。”


    他說完這句話就脫力地跌靠在凳子上,闔上眼瞼捏了捏鼻梁,又側耳聽見桌子對麵的凳腿在地麵剮蹭拉扯,猛地抬起頭,幾乎隻能發出噝噝啦啦的氣聲,啞著嗓子說。


    “江警官,剛剛的話,就當沒說過,麻煩你了。”


    ————


    冬至之後數九寒天,盛安的夜幕扯掛得老早,不知道打哪兒飄來的一層朦朧的薄霧,懨懨困倦地籠在月亮上頭,遙遙眺著沒精打采的。


    江陌埋頭凝神苦讀卷宗的工夫,慘遭得了空閑就去抓人的喻大夫狂轟亂炸奪命催促,垂頭喪氣地頂著“逃兵”的稱號晃出警隊大樓,捏著口袋裏的車鑰匙站在停車場,活動了一下肩膀,牽扯著滯脹鈍痛的傷處,萬分艱難地放棄了自己開車殺回醫院的念頭。


    她揣著胳膊慢吞吞地從側門鑽出來,一步一頓地在這條臨近早晚露天市場的街道上晃悠。


    夜市一條街這個時間點幾乎不走車,江陌背對著身後的喧囂煙火,拖著步子朝清冷淩冽的風口不慌不忙地挪。


    四下張望著出租車的動向未果,遲緩的腳步沉重得像是拖著鉛球,江陌低頭別別扭扭地擺弄著羽絨服的拉鏈,貼著口袋隱約感覺手機振動——喻大夫的電話催得太頻,來電提醒的振動還沒來得及調回黑貓警長。


    江陌掏出手機,看著來電顯示上狗皮膏藥的名字,有點兒想笑地吸了下鼻子。


    北城冬夜的風甭管東西南北都是一樣剝皮刮骨的冷,江陌在小聲呼嘯的夜風裏抖了個寒顫,舉著手機貼向耳朵,聽見裏麵攙著風聲和喘息的聲響敲在耳廓。


    “江陌,你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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