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三少女


    三十七曲解(上)


    仿佛遭了當頭棒喝的王衍抱頭窩在詢問室桌麵上無聲地崩潰,他幾度睚眥欲裂地抬起頭,咕噥到嘴邊的話卻輾轉吞進胃底,隻用這一種近乎求救的目光死死地抓著眼前的江陌,周身的後怕和抗拒漫溢著流淌遍地,可惜,唯獨沒有半分的悔意。


    詢問室背陰沒窗戶,老式的暖氣片因為鬧出過尋死的事故早就被焊死拆除,涼浸浸的寒氣纏著四肢,幹燥鏽蝕的味道鑽進鼻孔,江陌有點兒哆嗦地打了個噴嚏,眼冒金星地揣著袖子,努力地把自己縮進了羽絨服的領口。


    肖樂天先看了臉色一片慘淡的江陌一眼,轉而又被窸窸窣窣坐立不安的王衍拽過視線——肖樂天很難對王衍這類勉強能用法律來評判對錯的人作出什麽道德層麵的評判。他實在覺得乏善可陳,可還是得硬著頭皮逐句問詢案發當時曾被他搪塞隱瞞的相關細節和時間節點。


    收尾的事兒肖樂天手拿把掐,江陌安靜地坐了一會兒就站起身,抬手壓住肖樂天分神攙扶的小臂,又輕輕地對著稍微留意地看向她的書記員點頭頷首,沒什麽聲響地打算趁著出門接杯水的機會抬腿開溜——她拽著扶手將將跨步出門,沒來得及收著勁兒,打著哈欠跨過門檻的空當,正跟匆匆又莽撞地準備叩響詢問室門板的小民警撞在了一處。


    小警察個兒不高,肩上還掛著執法儀,八成是沉了口氣鉚著勁兒迎麵衝過來,結結實實地磕得江陌一趔趄,冷汗“噌”地沁滿了額角,搖搖欲墜地扶住了牆沿。


    “誒小心!”


    小警察是昨兒聽從派出所安排部署陪同相關證人來的刑偵支隊,迷迷瞪瞪強打精神地守了二十四個小時,正要大功告成敲門撤退,卻不料悶頭頂撞了江陌這傷號,先把自己嚇了個魂兒飛。他有點兒慌張地托住江陌的胳膊,磕磕絆絆地問道:“江……江警官,沒……沒事兒吧?”


    “沒事兒,我的問題,開門沒看路直接就往外衝。你這是……詢問查證到時間了是嗎?”江陌淺淺地抽了一口涼氣,緩慢地擺了擺手,順勢躲開了小警察的攙扶,抬起頭來真誠地笑了一下,目光卻繞過小警察抱歉的側臉,堂而皇之地定在了他的身後。


    是木鴻。


    作為一個看似牽扯頗深,實則從未介入的案件相關證人,木鴻老師自奔喪返校圍觀挾持現場至今,已經仁至義盡地在警方的控製之下,在另一間詢問室裏蜷縮整整二十四個鍾頭。


    “吃飯了嗎木鴻老師?在詢問室裏待這一天一宿可挺難熬的,待會兒……跟派出所的車回學校?”


    簡單打了聲招呼,江陌就半邀請半強製地把木鴻拽進了會客室休息稍坐。她歪著上身跟靠在走廊接了通電話的小民警略一點頭,隨即覷著木鴻蠟黃憔悴的臉色,衝了一杯速溶咖啡放在他手邊擱著,兀自熟絡地開口閑聊:“隊裏這咖啡也沒什麽講究,喝得慣嗎?那個釋回的單子得肖警官確認一下,王衍那邊筆錄馬上就能忙完,估計稍等個十分二十分鍾?”


    “……”


    木鴻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江陌,沒搭話也沒拒絕,整個人沉寂又頹廢地靠坐在會客室裏稍微符合了那麽一丁點兒人體力學的冷板凳裏,微微蹙著眉頭。


    比起王衍的崩潰驚恐、胡佳蕊的抵抗狂躁、何娜的事不關己,除了頂著一個“勾引女學生枉為人師”的頭銜以外沒有任何實質性關聯牽扯的木鴻反而掛著滿臉的難過和煎熬,原先匆忙碰麵時還算得上豐潤的麵孔,幾乎在一夜之間消瘦頹廢得快能看見頰側凹陷的輪廓。


    “江警官,我是做心理谘詢的,哪怕勉強夠得上講師的程度,這種套近乎的引導話術對我也沒什麽用,與其浪費時間,倒不如有什麽想問的就直說——嗬,我也挺好奇的,你們這一遍又一遍,到底是想問出點兒什麽……刨根問底像是要把人祖墳挖出來一樣,難道現在這個結果還不滿意嗎?”


    木鴻先冷笑了一聲,強打精神似的,抬手搓掉堆在眼角粘黏的汙垢,用力地眨了兩下被血絲攀爬得通紅渾濁的眼睛,沉重地歎了口氣,略微正色,把稍燙著手背的一次性紙杯撈進掌心輕輕握住,清了清嗓子,開口的語氣尖酸刻薄,喉間卻時不時地停頓吞咽著:“無非就是把那些個亂七八糟的過錯扣在我頭上嗎?兩個人三個人都這麽說,講什麽無風不起浪……我不是都認了?哪怕退一萬步講,真是因為我對嚴同學照顧太多才惹出的這些亂子,可現在不是沒有證據能證明這人的死跟我有關係嗎?還是說……是我不懂法了?除了道德層麵的譴責,你們還能再琢磨點兒別的什麽違法亂紀的帽子,往我的頭上擱?”


    無論是電話溝通時的閉口不談回避心虛在先,還是在確切得知沒有證據能逼迫他承擔法律責任時滿不在乎地無奈接受指摘在後,木鴻現如今的抵觸厭倦幾乎水到渠成地給他自己塑造了一個枉為人師衣冠禽獸的完美角色——他並不否認自己很可能是嚴思思墜樓自殺一案的始作俑者之一,甚至還有那麽點兒“反正死了人的事兒與我無關,承認與否都無可厚非”的自得其所,以一種隱匿而囂張的姿態端坐在警方立場的對側,言有所指都是“你奈我何”。


    但他沉默時纏了周身無聲的痛苦寂寥,簡直跟犀利開口時判若兩人似的。


    江陌實在好奇,適才在走廊裏乍一對上視線時,木鴻眼裏那轉瞬即逝的悲戚究竟意味著什麽。


    “我這屬於……班門弄斧了是吧?不過案子相關的來龍去脈樂天兒都問過了,我這純粹就是閑聊。畢竟昨天那陣仗你也見了,正經詢問肯定得倆人以上外加錄像錄音,最不濟也得掛著個執法儀……這會兒我自己問什麽都沒用,算不上證據,單純是我這人好奇心重——”


    江陌淺淺地笑了笑,沒太把他宣之於口的敵意當回事兒,自己又接了杯熱水慢悠悠地抿:“因為剛剛碰麵的時候,我看你的表情好像,有點兒難過。”


    “……老家的父母相繼過世……”木鴻的語速不快,像是在緩慢地揣度,“回到學校又撞見這些事,有學生去世了,還是跟我有關係的,工作都快保不住,我為什麽不能難過?”


    “抱歉,我可能是因為看了筆錄,還以為你對這個案子抵觸居多,有點兒先入為主。”江陌並不回避過錯,抬起胳膊撐住桌麵,歪頭狀似無意地打量著木鴻的神色:“不過有件事兒筆錄裏沒提過幾句——我之前看學生名單,嚴思思好像也就上過你幾節的大課是吧?那後來是怎麽……”


    “怎麽跟嚴同學關係密切到讓人誤解我亂搞師生關係的,是嗎?”木鴻沒抬頭,低低地嗤笑了一聲,似乎對這個不能免俗的問題很是不屑一顧:“之前也說過了,我平時除了上課就是在心理谘詢室,在此之外跟學生基本沒有私底下的往來,最開始跟嚴同學認識,也是她跑到谘詢室來。”話說至此,木鴻端起紙杯略一停頓,喉嚨滾動了兩下,輕聲一歎:“但她應該算是個……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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