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人都漸漸變得恍恍惚惚的,神經如被一隻無形的手緊拉著,無論如何也放鬆不下來。時間也混亂了。忽快忽慢。他感覺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才一會兒,聽見樓下有車聲,周念跑窗口一看,果然是爸爸媽媽參加晚宴回來了。瞬時間,周念積攢起來的憤怒、不解和委屈都滿溢迸發出來,他想趕緊去找爸爸媽媽控訴這家離譜失職的醫院。周念揣著鑒定報告書,先穿過走廊,再下樓。他才走到半路,就聽見媽媽哼歌的聲音,微醺地在唱小調:“一噠噠、二噠噠……”大廳的主燈開著,將樓梯轉角處照出一片陰影來。周念正站在這光與暗一線之隔處,停住。他一向認為自己擁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和媽媽,他的爸爸媽媽從長相上來說就都很美貌,學曆也很高,行事說話有教養,雖然因為工作很忙沒什麽空陪他,可他並不覺得自己缺少愛。隻要能抽出空,爸爸媽媽就會陪他,關心他的學習,尊重他的隱私,培養他的興趣愛好,從小到大從沒打罵過他,是一對非常開明的家長。周念看著爸爸媽媽擁抱在一起繼續跳舞,耳鬢廝磨,聽不清在說什麽悄悄話,發出低低的曖昧笑聲。這可真不是個孩子上去撒嬌的好時機。這時,還是媽媽先發現了他,驚了一跳,拍了一下爸爸的肩膀。兩人趕緊分開。爸爸紅著臉問:“念念,怎麽這麽晚了還沒睡覺?咳,有什麽事嗎?”周念不知怎的,下意識地心虛起來,他默默把檢查報告放到背後,然後說:“沒什麽,我就是聽見你們回來了,下樓來看一眼。”媽媽笑了笑說:“媽媽現在一身酒臭,肚子餓了嗎?要不要媽媽給你做個宵夜?”周念搖搖頭:“不用。”他在背後把檢查報告單疊好,疊到無法再折疊的程度,飛快塞進褲子口袋裏。媽媽問爸爸:“醒酒藥放在哪來著?”周念說:“我知道。”他很是能幹地找出藥。媽媽說:“謝謝念念。不早了,快去睡吧。”周念哪還睡得著。他渾渾噩噩一晚上,到快天亮才熬不住地閉了一會兒眼睛,即使在這一時他也沒睡安穩,不停發噩夢,接著醒了,一看手表:7點27。隻差3分鍾就到早上到校遲到時間。周念從床上爬起來,給班主任打電話,他蔫兒吧唧地說:“老師,我今天身體不舒服,可以請假一天嗎?”平時周念用誠實積攢的信用發揮了作用,加上他的聲音確實病蔫蔫的,老師不疑有他,不光幹脆地批了假,還關心了他好幾句。周念既困,又無法入睡。他換上衣服,帶上銀行卡,再從抽屜裏拿了一遝現金出來,裝滿錢包,才出門去。臨走前,他想起什麽,折返回去,找了個黑色口罩,還戴了一頂棒球帽。裝扮完以後,隻露出一雙眼睛,沒有平日裏的神采飛揚,隻有棲遑不安。周念趕到他做體檢的體院。最近是全市各所學校高一學生輪流做分化檢查的日子,所以今天也人滿為患。前台圍著一群詢問的人,周念一走近,剛說了個“您好”,對方就直接公式化地說:“幾班的?叫什麽名字?”“我不是來做檢查的。”周念心急如焚地說,“我已經做了分化檢查,昨天拿到了結果,但我覺得應該是出了什麽錯,所以想來問一下。”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周念根本不敢大聲問。護士沒聽清,問:“你說什麽?”周念:“我是說,我覺得我的abo檢查報告好像有問題。我該問誰?”護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問:“哪個學校的?”周念:“淩霄高中。”護士低頭翻找一下,說:“你去5號樓,11樓,abo內分泌科,找王醫生。”周念馬不停蹄去了5號樓,詢問一番之後,在辦公室見到了王醫生,是個四十餘歲、麵目嚴肅的女醫生。王醫生正是他的報告單上的簽字醫生。周念直接向王醫生提出了自己的疑惑,王醫生不容置疑地否認:“不可能,絕沒有弄錯。”“同學,現在abo分化檢查非常詳細,不但要驗血,測試激素,還要通過身體內器官發育情況來判斷,一層一層下來,是不會出錯的。”“而且,因為你的案例十分特殊,我印象比較深。”“你就是個omega。”周念有種自取其辱的感覺,他執拗地說:“但是,這不可能啊,我的父母都是alpha,我的哥哥也是alpha。”“我的爺爺奶奶是alpha,我的外公外婆也是alpha,我們家世世代代都是alpha,怎麽可能我是omega?書上不是說兩個alpha隻能生出alpha嗎?”王醫生說:“是嗎?那你倒是個更罕見的病人案例了!你爸爸媽媽來了嗎?一起做個調查吧。說不定是返祖現象譬如你祖上有個omega。”周念更覺得荒唐,他隻說:“不可能。”他氣得止不住發抖,站起身,說:“絕對是你們醫院弄錯了,我去別的醫院重新做檢查。”撂下不客氣的話之後,周念立即走了。他換了另一家三甲醫院,掛上abo科,直言是來做檢查的。全麵體檢報告需要一個星期才出,但自己上醫院做單一門項目,算上加急費,隻需要半天時間結果就出來了。周念先做了激素檢查,還掛了b超科,但是人多,隻排到下午的號。大約11點20分,周念拿到激素檢查結果,去找醫生詢問這些數據是什麽意思。排隊的病人很多,醫生拿起他的寫滿各種數據的紙張,隻看了一眼,至多兩秒,直接說:“沒什麽問題啊。一切正常。”周念問:“我不是來問有沒有健康問題,我是想問,我應該是個alpha吧?”醫生被迷惑到了,說:“你是個omega啊。”周念漲紅了臉,眼睛也急得紅了,快哭起來了,他帶點哭腔地哽咽地反駁:“這不可能啊!”醫生:“……,總之,你的身體數據上就是這麽顯示的。小同學,先不要激動,這樣,你再做個b超檢查,好不好?”周念委屈地說:“還得等兩個小時。”醫生歎了口氣,拿起電話,說:“憋尿了吧?還有幾分鍾才中午下班,我幫你跟b超科的人說一聲,讓他們給你加個號。你現在就可以去查,你趕緊過去。”周念跑著回一樓去查b超。b超室裏竟然有三個醫生在,周念當時就覺得有點不妙。關著燈,在這陰暗的室內,他覺得自己像是個動物一樣躺在病床上。一位年長的醫生在操控超聲探頭,另外兩個年輕的醫生站在旁邊看。周念看到顯像儀上照出來的器官,總懷疑是自己杯弓蛇影,竟然越看越像是生物書上的子宮形狀。他聽見那個年輕的醫生小聲地說:“男omega的子宮和女性不太一樣呢。”“是的,很少見。你看這裏……”這句話像是針紮了一下周念的耳朵。周念霎時間淚意洶湧,差點沒直接哭出來,他問:“我真是男omega嗎?真的沒看錯嗎?”老醫生說:“我行醫二十幾年了,這麽簡單的東西怎麽可能看錯?”周念再忍不下去,直接坐起身來。老醫生說:“誒,檢查還沒做完呢。”周念生氣地說:“不做了!”他實在想不通,自己怎麽會是omega呢?現在他沒正式分化,腺體未成熟,也聞不到信息素,他覺得自己就是個普普通通的男孩子,他的身體裏為什麽會長有畸形的子宮啊?他甚至想,他不期待自己是什麽alpha了,隻是個beta就好了。好像書上寫,兩個alpha生出個beta也是有極小的可能的。當時他看到的時候還覺得這也太倒黴了。腦袋亂糟糟的,他一早起來到下午一直沒吃飯,卻一點也不覺得餓。諸多可怕的猜想浮現在他的腦袋,此起彼伏地冒出來。他想到別人說他跟哥哥長得不像,想到還有人說他不像爸爸媽媽,又想到自己其實跟哥哥比不算太優秀,想到很多很多。他是打車來醫院的,回去的時候則是走路的,十幾公裏,他走了一下午,天邊一片晚霞時,才終於到家。媽媽在家,問:“今天怎麽這麽早回來?不上晚自習嗎?”周念說:“身體不舒服,回家休息。”媽媽趕緊過來,摸了摸他的頭,說:“好像是有點燙啊,趕緊回房間休息去,媽媽給你去拿藥。”周念有氣無力地點點頭:“嗯。”一量體溫,37.9°,真的發起低燒了。周念吃了藥,睡在床上。他其實還是不相信自己是個omega,這件事太可怕了。以前他總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大男孩了,在學校裏,不管發生什麽事,他都不慌張,一貫是所有朋友裏麵最冷靜穩重的人。但他現在完全想不到辦法,他想找個人幫幫他,幫他驅逐這個噩夢般的現實。周念想,要是哥哥在身邊就好了。他現在很想哥哥。打小起,不管他闖出多大的禍,哥哥都會幫他兜著,近乎溺愛,從不責備。周念滑進被子裏,躲起來給哥哥打電話。按時差來說,哥哥那邊應該是淩晨,說不定會沒人接聽。但電話響了三兩聲就被接通了,聽孔裏傳出哥哥溫柔的聲音,:“喂?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