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身影筆直地站在房門外,見杜恒熙安安全全地睡下了,才後退一步將房門關好。小石頭低著頭,臉上掠過灰色的陰影,半晌抬起頭,走出門替杜恒熙去馬博誌那邊取酒。一瓶兩瓶還好說,現在杜恒熙耗費數量如此巨大,就得花錢來買。因是長途跋涉運過來的,馬博誌獅子大開口,從杜恒熙這邊搜刮去不少錢財好處。一路走進客廳,小石頭經過這兩年軍旅生涯的磨練,腰背都挺直起來了,看著也是肩寬背闊、瘦高挺拔的一個英俊青年,尤其是肩背,直的非常有棱角,像標尺劃出來的線,隻是眉目偏陰沉,少了點年輕活力。站在富麗堂皇的大公館客廳中,勉強算一道賞心悅目的風景線。馬博誌宿夜未眠,哈欠連天地來接待他,聽明來意後,才反應過來一點,撓了撓頭說你等一下。小石頭見他轉身朝起居室走去,心生疑慮,悄沒聲地也跟了上去,通過半開的門縫,卻看到馬回德正在一瓶瓶往酒裏倒東西。小石頭瞳孔緊縮,一步上前推開門,猛然抓住了馬博誌的手腕,“你在給他喝什麽?”馬博誌嚇了一跳。小石頭逼他攤開手,裏頭是一個玻璃小瓶子,裝了25盎司的鴉*酊,這種廉價的興奮劑,混進酒裏後,就成了杜恒熙治療心病的良藥,叫人精神亢奮,還有致幻的作用。馬博誌見行事被戳穿,倒不怕了,心平氣和地說,“我勸你別聲張,你家主子已經斷不掉了。反正他也有錢,喝這個也喝不死,與其讓他憂心焦慮,倒不如讓他舒舒服服的享受一場。”小石頭眉目凶惡地盯著他,眼瞳裏隱隱冒火。馬博誌隻好解釋,“剛開始是想給他嚐個新鮮,我也沒料到他依賴性會這麽大。”掌心裏咯著那個小玻璃瓶,不需要用多大的勁就能把它捏得粉碎。小石頭回到家,低頭看看這個東西,站在客廳,等著杜恒熙走下來,準備向他全盤托出。杜恒熙披著睡袍,趿拉著拖鞋下來,半敞的前襟露出赤裸的蒼白的胸膛,他裏頭是沒穿衣服的,偶爾露出的雙腿也筆直修長,頭發還滴著水,好像剛洗完澡,神情仍是倦怠,“你這麽急著要見我是做什麽?”小石頭看著他愣了下。杜恒熙坐上沙發,一隻手擱在扶手上撐著頭,有些疲倦地問他,“怎麽不說話了?”小石頭蹲下來,單膝跪在地毯上,挨近他的膝蓋,靠向他,“大爺,您覺得現在這樣好嗎?”杜恒熙轉過眼,“什麽意思?”“您是不是喝了酒就能看到什麽東西?”杜恒熙眼睛睜大,警惕起來,“你在說什麽!?”“我看到您喝了酒,就會對著沒人的地方說話。”杜恒熙始料未及,臉色一下變白,“你在說什麽,你說我是個瘋子嗎?”“不,我隻是想知道您的真實感受。”杜恒熙渾身顫抖起來,他閉了閉眼,臉上的肌肉僵硬緊繃,許久才勉強放鬆,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他知道小石頭是忠誠的,是善待他的,跟了他最久,告訴小石頭是安全的,他實在是獨自封閉了很久,他也想找人傾訴,也想有人明白,否則他覺得自己是真的要瘋了。猶豫再三,他把冰涼的手伸過去,無意識地握住了小石頭的手,“我不知道,但我很想他,能見到他,陪我說說話也好,總比我一個人要強。我沒法再相信誰,一個人實在很孤獨。”他睜開眼,神情迷茫,“我知道我這樣很軟弱愚蠢,是逃避的做法。”小石頭低下頭看著杜恒熙抓著自己的手,心不由自主地緊縮了一下,隨後平和而溫順地說,“沒有,您覺得好就好。”杜恒熙歎了口氣,手鬆開他,摸索到一旁的櫃子裏取出藥瓶,卻頓了頓,“我今天吃過藥了嗎?”小石頭說,“晚上那份還沒吃。”杜恒熙苦笑一下,“要你幫我記著了,我記性變差了。”他從藥瓶裏倒出顆藥,“你幫我去倒杯酒過來。”小石頭順從地轉身,去酒櫃那兒給杜恒熙倒了杯酒,然後趁著背身的時候把玻璃瓶的東西倒了進去。他目光幽暗地看著深色酒液,修長有力的手指拿起玻璃杯輕輕晃了晃,酒液在玻璃中搖曳,折射出琉璃般的光彩。穩步走回去,把酒遞給杜恒熙。他看著紅色的酒液潤濕那形狀精致的薄唇,皮膚下的喉結滾動了下,喝了酒的杜恒熙顯得慵懶而舒適,原先蒼白的雙頰也暈染上了一層血色。“好受點了嗎?”小石頭接過空掉的杯子,低聲詢問他。“嗯。”杜恒熙點了下頭,“我有些困,想上樓休息一下。你扶我過去。”小石頭攙著杜恒熙,手下的腰肢和胳膊都柔軟單薄,不再像記憶裏那樣緊實有力,有一股溫暖香甜的人體氣息,熱烘烘地依靠著自己,像一隻窩在自己掌心的小小雀鳥。他自知手掌粗糙,不配撫弄,會弄傷它,可能撫摸到那柔軟的羽毛都給了他很大的滿足感。如果能一輩子讓它停留在自己掌心就好了。第82章 繁華燼杜恒熙這幾日頻繁去馬回德那裏做客,總要第二日才回來。精神卻日益日好起來,甚至不像之前那樣依賴酒精。而金似鴻也形象穩定了,幾乎無時無刻不在陪著他,可以跟他逗趣解悶。一切明明很順利,杜恒熙卻總是不安,心慌的無法言說。夏末入秋,杜恒熙站在簷下,仰頭看陽光熱烈,白雲纖細,絲絲縷縷,漂散無行跡,院子裏雖然花朵凋謝,但樹葉蒼翠青綠,繁榮茂密,也是很明媚的一抹顏色。天氣清爽,鳥兒不停地鳴叫,偶爾飛到院子裏的樹枝上舒展羽翼轉兩圈,整體都是生機勃勃的景象。隻是有時候叫的過於亢奮,是向死而生的唱法。杜恒熙聽得蹙起眉尖,他對喂鳥的下人說,“你不要喂它太多那種膏,那是不好的東西,最好能減少用量。”下人很疑惑地說,“您之前說最近太吵了,所以就是吃的正常鳥糧。”杜恒熙愣了下,“那它是單隻見到我這樣嗎?”下人笑了下,“是啊,可能跟您更親近些吧,一見您來了就有了精神。”杜恒熙低頭嗅了嗅自己的衣衫,疑心是哪裏沾了味道過來。“你聞到我身上有什麽異味嗎?”下人老實地搖了搖頭,“沒有。”杜恒熙眨了下眼,緊攥著手指,立在原地,卻悚然地打了個寒噤。他轉身走回樓裏,小石頭正在幫忙整理這段時間的賬目,一見他來了就站起來。杜恒熙坐到桌前,拿起剛剛沒看完的報紙,字遛過了眼,卻沒進腦子去,看了會兒又放下了。小石頭給他倒了杯酒,擺在他手邊,是一種習慣。他轉向小石頭,疑心病犯了,又問他道,“你有沒有聞到我身上有什麽味道?”小石頭很幹脆地搖頭,“沒有。”“那鳥的嗅覺是不是比人類要靈敏許多?”小石頭搖頭,表示不清楚。杜恒熙不放心,把自己鎖在家關了一周,除了例行公事外哪都不去,結果開始胸悶心悸,總是冒冷汗,四肢一點力氣都使不上,情緒煩躁,看什麽都不順眼。汗水模糊中,金似鴻站在他麵前,露出擔心的樣子,“雲卿,你這是怎麽了?”杜恒熙苦笑一下,啞聲說,“我也不知道。”他有氣無力地靠著床背,伸手過去小櫃子上拿酒,喝了酒,才勉強舒坦些,能稍稍閉眼小睡會兒。一日午後醒來,他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一路在逃命,後背都是虛汗。下床時膝蓋一軟直接跪了下去,他一手按著地板,低垂了頭,另一隻手揪緊胸前的衣服,自言自語說,“我怎麽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杜恒熙雙腿虛軟地走出房門,張嘴想要叫人,喉嚨卻幹的像著了火,發不出聲,家裏一個下人都看不到。他隻好自己下樓,卻連扶著樓梯的手都在發抖。小石頭抱著花盆從樓下經過看到他,連忙上去扶住他,讓他依靠著自己,“爺,您是想要什麽?”杜恒熙抓住他的衣袖,簌簌發抖,閉眼忍受一會兒才說,“不行,我還是得回去躺一會兒,”小石頭扶他回房躺下。剛躺下來極是舒服,但過了一會兒就怎麽都不對勁,渾身骨節酸痛,這樣睡不合適,那樣睡也不合適。杜恒熙蜷起腿,夾住被子,痛苦地用頭抵著床單呻吟起來。太陽西墜,房間內正一點點暗下來。小石頭站在床前,看了會兒,然後走出去拿了東西進來,扶著他坐起來,喂他喝了點酒。杜恒熙像是渴死的人掉進了池塘,狼吞虎咽,半瓶酒都撒在了被褥上,才回過一口氣。一有力氣了,他撐著床單坐起來,抹了把額頭的汗水,他抬起眼看向小石頭,昏暗中一雙眼睛濕漉漉的,像兩顆水洗過的寶石。抬起胳膊,杜恒熙抓緊小石頭的手,掌心也是一片汗水的黏膩,聲音沙啞不穩,“小心,我覺得有人要害我。”馬回德常光顧的地方叫江月書寓,說難聽就是一間高檔妓館,有門檻限製,接待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一般人不知道也進不去。開價高昂,私密性強,功能也多,堪稱五毒俱全。杜恒熙落座後,叫來了那位熟悉的紅旗袍姑娘,姑娘一見了他便嬌笑起來,摟著他的脖子坐到了他的大腿上,“稀客啊,爺您怎麽獨自來了?”杜恒熙抬手扶上她的腰,眉眼柔和,低聲笑說,“不知道為什麽,每次從你們這裏回去,我總是很舒服,隻是渾身懶洋洋的,沒什麽勁道,精神倒很愉悅。”姑娘婉媚地眨了眨眼,“大人說話好甜啊,不然怎麽說我們這兒是銷魂窟呢?”杜恒熙在她腰間掐了一把,“也恐怕是你們這兒有什麽秘密的把戲,是我不知道的。”姑娘哎呦一聲,嬌笑一下,“還能是什麽呢?”她吐氣如蘭地朝他呼一口氣,“還不是這個唄,我夜夜要服侍您抽上一兩的量,您才肯安穩地睡著呢,否則總是眉頭緊皺,不知在想什麽心事。”杜恒熙聽聞此話卻猛地變了臉色,把她從自己身上推下去,霍然站起來,“是你在給我抽大煙?誰讓你這麽做的!”姑娘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被嚇得花容失色,結結巴巴地道,“是,您知道的啊。”最擔心的事落實了,杜恒熙震愕至極,像暴怒的獅子一樣在大廳內來回踏步,把桌上的東西都掃到了地上,拳頭砰的一下就在支撐的柱子上砸出了一個坑,木頭茬戳進去,拳鋒處滴滴噠噠淌下血,他好像完全不知道疼。眼看是要把這裏砸了個稀巴爛,管事的連忙帶了打手出來鎮場。杜恒熙還在向那姑娘問話,一手攥著她的手腕把人提起來。“你們每次端來的酒裏是不是也放了東西?”姑娘瘦弱的骨頭被他捏得嘎吱作響,疼得快要暈厥過去,“隻,隻是放了點助眠的。”杜恒熙憤怒地一揮,把人又扔回了地上,他氣瘋了,眼前發黑,太陽穴一跳一跳的,揚起手似乎想要打人,可看對方是個女子,又氣急敗壞地放下了,“你們收錢辦事,可也不應該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他麵上越是憤怒暴躁,心中就越是驚懼,有一種無助的絕望。如此不受控製地發泄,也是因為大腦內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方法出路。如此數過來,已經斷斷續續有四個月了,天知道自己抽了多少的量,有多深的癮,究竟該如何脫身。管事的認出了杜恒熙身份,不敢讓打手出麵,隻能賠笑著自己上前,“杜大爺,您這是怎麽了?本來不是好好的嗎,是玉仙兒哪裏惹得您不高興了嗎?”杜恒熙一手撐著桌子,眼前事物都在晃,耳邊的聲音嗡嗡的,好像罩了一個大鍾。是馬回德猜忌心重,他怕自己持功自傲,始終沒把自己當自己人,所以要找個辦法控製自己。馬博誌給自己的酒肯定也有問題,所以自己才會一喝酒就看到那些幻覺。父子兩一齊設了陷阱給自己跳,兔死狗烹的故事聽過太多,怎麽沒想到會應驗在自己身上?那些酒精、鴉*正在摧毀他的身體、精神和意誌,他能感受到一切在從內部垮塌,摧枯拉朽般,黑洞越來越大,吸走了他的所有精力。因為對欲望的縱容,所以他會這樣多愁善感,這樣軟弱無力!杜恒熙搖搖晃晃站立起來,前因後果想清楚了,頭腦漸漸恢複了條理清晰。他緊咬下唇,克製地抬起臉,從口袋裏摸出一把鈔票遞過去,“是我不好,來之前喝多了發了酒瘋。今天在這裏發生的事,麻煩你不要說出去。這些錢就作為賠償和壓驚的費用。”管事的見杜恒熙出乎意料地態度大變,鬆了口氣,也不做他想,立馬眉開眼笑,收了錢,恭敬地領著他離開了此處,仿佛送走了一個瘟神。杜恒熙坐在車上,表情木然,走到一半,突而改了主意,轉去老宅方向。回到杜宅,這裏已經人去樓空,管家來匯報,安秀心走了,隻給他留了一封信。打開信封,裏頭是娟秀的簪花小楷,信裏跟他告了別,說自己決定出洋讀書了,結尾還說:雖然到頭來沒有結果,但我並不後悔。因為那時候我很愛你,並做到了我能做到的一切。杜恒熙攥著信紙,獨坐下來。宅子內門大敞著,西北風灌進來,發出嗚嗚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