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手慢慢撫上心口,抓住睡衣的前襟,光滑的絲綢麵料在手掌中被揉亂,他知道這才是最可怕的,感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隻是要到人死了後,是非恩怨都變得微不足道了,他才能明白。杜恒熙垂著頭出神,一隻手伸過來鬆鬆地“握”住了他的手背,雖然並沒有肉體的觸感,隻是看到了這樣的接觸。杜恒熙順從地被他牽起手,抬起頭,“你想做什麽?”而金似鴻拉著他的手晃了晃,幅度很小地打了個哈欠。杜恒熙覺得他好像又變小了點,隻比從前剛見麵的孩童模樣大不了多少,因為營養不良而異常的瘦弱,隻有一雙眼睛顯得分外的大。杜恒熙笑起來,“累了嗎?”他輕柔地說,對待這樣記憶裏的人無比包容和有耐心。而金似鴻已經從他的身上下來,熟練地滾到床的一邊,整個人很利落地鑽進被子裏,手還拖著他,讓他也躺下來。杜恒熙躺下來,側轉了身,這樣可以和他麵對麵的說話,“你為什麽不能出聲?”金似鴻枕著枕頭,頭發有些長,亂糟糟地遮蔽了額頭,他張了張嘴,卻並沒有回答杜恒熙的話,隻是哼哼唧唧的,閉了眼,悠然自得,好像在唱什麽歌的調子。杜恒熙看著他的嘴,努力想要看懂他在唱什麽,然而一切就像是黑白默片,他並沒有能力分辨。他低低一歎氣,又自顧自地說,“有人說,那下麵很冷,你會有感覺嗎?如果一直找不到你的屍體,是不是會難受?要是難受,你就給我點指引,我想想辦法。”長夜寂靜,金似鴻仍是不出聲,杜恒熙說著說著也緘默了。他慢慢靠過去一點,虛虛地張開手臂把人攏進懷裏,頭擱在他的肩窩處,閉上了眼。明明看得到,而實際上攏的卻是一堆空氣,但也勉強知足了。手擱在後背,摸索過去,仿佛能摸到一背猙獰的傷疤,杜恒熙低低說,“從前,無論我們誰犯了錯,做了什麽錯事,受責罰的總是你。你被打了,我也會心疼,比我自己被打還難過。我父親也是知道這點,所以對你格外不留情。”杜恒熙想到從前,金似鴻身上總是帶傷,隔三差五就要挨一頓鞭子。為了不讓他挨打,杜恒熙總是活得小心翼翼,但碰碎個杯子都是錯,更遑論其他大大小小的規矩了。他給金似鴻上藥,最開始幾次還跑出去憤怒地跟人理論,但有父親撐腰,衛士班的人隻聽他父親的。後來怕杜恒熙會鬧起來,金似鴻挨了打也不告訴他,隻有血滲透了衣服,他才知道添了新傷。杜恒熙抱著人一點點收緊手臂,想著從前的事,心中有些悲哀。他覺得這樣的寧靜幾乎是從過去偷來的,像薄脆的琉璃瓦片,彩雲易散琉璃脆,禁不得一點顛簸折騰。他在這種小心翼翼的平和下睡去,內心幾乎泫然。杜恒熙再度清醒時,已到了第二日的午後。窗簾被拉開,陽光照射進來,房間內的一切都變的明媚。杜恒熙因為光線刺激而眯起眼,沒想到自己會睡了這麽長的一覺。他看了一眼四周,空蕩蕩的,隻有自己一人,他沒覺得什麽意外。從床上起身,披上件衣服,走到樓下去打電話,他要向馬博誌再討一瓶酒。第79章 籠中鳥天氣漸漸熱起來,日光白得像一層透明的薄膜,楊梅湯從放了冰塊的桶上取下來,碗壁沁涼,覆了細密的一層水霧。金似鴻歪斜地窩在椅子裏看書,兩條腿長長地伸展出去,間或朝杜恒熙看一眼,最後幹脆長久地凝視。杜恒熙假裝沒發現,用勺子攪了攪楊梅湯。沒點穿金似鴻手裏的書封都是倒過來的。是從他書架上拿的一本西文圖書,金似鴻看不懂,隻能看看裏頭的插畫。最後金似鴻氣呼呼地把書扔了走過來,從後麵環住他的脖子,“今天我得出去了。”杜恒熙拍了拍他的手背,“我說過了,不行,”金似鴻鬆開手,轉到他跟前,表情嚴肅,“你什麽意思,你是要關著我嗎?”杜恒熙勉強撐著椅子起身,他醉的有些站不住了。他發現必須要醉到一定程度,金似鴻才可以說話,模樣動作也會越發逼真,就連年齡也會更成熟一些。剛開始一兩杯酒,他隻會像個小孩一樣窩在自己懷裏。如果能喝完半瓶的話,他就會像現在這樣,有脾氣有喜惡,思路也十分清晰,咄咄逼人,十分的不好惹。隻可惜隨著攝入量的增大,要達到同一程度,變得越發不容易。“我很難受,你為什麽不能在家陪陪我呢?”金似鴻瞬間緊張起來,“你哪裏難受?我去請醫生過來?”杜恒熙裝了下可憐,扶著額,“頭疼的厲害。”“早讓你不要熬夜看書了,不過是一次學前測試有什麽可擔心的?你跳了兩年上學,你父親再不講理也不應該這也要逼迫你去拿第一。”杜恒熙就知道現在的這個是什麽年齡的了。“頭疼,睡不好,胸口悶得慌。”金似鴻猶豫了下,片刻後有些煩躁地說,“可我今天沒法,有些事要去辦,之前都約定好了。”杜恒熙閉上眼,“那你就走吧,讓我一個人在家裏待著,疼死了也沒人管。”腳步聲猶疑不定,最後俯下身,聲音軟下來,“真的這麽難受?你去床上躺一會兒,我先下去打個電話,你放心,我不走了,今天都陪著你。”金似鴻攬住他的肩,輕輕哄他,“你可要快點好起來,明天還要去學校呢,你不是還要教我讀書嗎?”杜恒熙笑起來,幾乎不用睜眼,他也記得金似鴻是什麽樣的神情姿態。推開房門就看到杜恒熙獨自一人在自言自語,來叫人的老嬤嬤受了驚嚇,慌忙把門闔上。回去伺候自家小姐,梳頭發時都在出神,屢屢欲言又止。安秀心側頭看了,“李媽,想說什麽就說吧,在我這兒還有什麽不能說的。”“小姐,我覺得準姑爺是瘋了,你不知道我看見他對著書房裏的架子在說話,滿架子都是書的,哪裏有人,他這是在跟誰說啊!”安秀心視線對準鏡子裏的自己,低低一歎氣,抬手接過了篦子,梳理自己長長的秀發,“也許是你看錯了。”“不會的,我也沒有眼花到這個地步。”頓了下,又憂心地道,“最近,準姑爺喝的酒也越來越多了,像有了癮一樣,成日裏醉醺醺的,這樣下去可怎麽得了啊?”安秀心也無可奈何,“你不要管這些了,我在他麵前也說不上話。你也知道,我父親現在是這樣的狀況,他對我,有的也不是情意,最多是歉意。我現在能做的,無非是讓我父親能無後顧之憂地安度晚年。”老嬤嬤滿目憐惜,“小姐,你真是不值得。”等新賃下的那處宅子簡單打掃裝潢了一番後,杜恒熙就領著兩三個傭人搬了過去。園子裏的芭蘭花快過時令,凋零了不少,不過空氣裏仍殘留淡雅的香味。杜恒熙不是傻子,也不是真的鐵石心腸,當然知道這滿院子的花代表著什麽,金似鴻能這樣眷戀他,讓他高興之餘又生悵然。他歪斜著靠在樹幹上,手裏拎著一瓶酒,間或喝一口,可以讓自己保持微醺的狀態,既不至於失去意識,又不至於徹底清醒。金似鴻是個學童模樣,盤著腿坐在草地上,兩手翻飛,很快地用草葉給他紮了一隻蚱蜢出來,地上整整齊齊排列出了一支蚱蜢軍隊。他單手舉著那隻蚱蜢遞給他看,“雲卿,你看這隻怎麽樣?不過個頭有點小,你覺得它能當個什麽位置?”杜恒熙往嘴裏灌了一口酒,眼神朦朧地掃過那一列小軍隊,含混地說,“海陸空都有了,再建個指揮部吧。”金似鴻歪頭看了看地上,隨後信服地一點頭,“也好,你真聰明。”杜恒熙又看了他一會兒,就直立站起來,搖晃著朝樓裏走去,把那個人獨自留在了院子裏。不知道為什麽,有時候他盯著金似鴻看久了,會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好像自己正孤獨地沉入一片無邊際的深海,透過海麵看到的太陽,耀眼卻刺痛虛幻,形如碎片,逐漸遙遠。杜恒熙搬去新居的第二天,馬博誌就來拜訪。因為杜恒熙現在有求於他,交際頗多,兩人的關係日漸親近起來,馬博誌住所裏經常有各種牌局舞會,時常邀請杜恒熙去參加,很順利地把杜恒熙拉攏進了他們那個圈子。杜恒熙從樓上下來,還穿著睡衣,神情恍惚地抬頭看了他一眼,遲鈍地一點頭,好像很疲乏般扶著椅子坐下,身姿也歪歪斜斜,仿佛沒有支撐。馬博誌穿著西式服裝,手上卻托著一個雕飾精致的鳥架子,跟他打了個招呼後又仰著下巴撮起嘴,嘖嘖有聲地去逗站在籠架上的兩隻小鳥。那兩隻鳥羽毛豐豔,額上有小小的羽冠,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複刻,隻是一隻活潑些,一隻羽翼下垂,神情有些倦怠。杜恒熙覺得他逗鳥的這幅樣子很滑稽,懶散地笑著問,“你幹什麽拿兩隻鳥到我這裏來?”馬博誌將鳥籠朝他這兒一遞,“自然是送給你的。”“送我這種東西做什麽?”“你搬遷新居,我也不知道送你什麽賀禮,看這裏如此空曠冷清,不如擺兩隻鳥在簷下聽聽響動也熱鬧點不是嗎?”杜恒熙單手托著腮,“我對鳥沒有研究,這兩隻是什麽品種?”馬博誌立馬起了興致,“這兩隻是百靈,俗話說眉鳥的眉,百靈鳥的腿,你看這兩隻鳥,腿高露肘,飛羽潔白光澤,斑紋清晰,眼眉白寬,都是難得一見的好品相。”杜恒熙點了其中一隻說,“既然是百靈,總會叫兩聲吧?可我看這隻一點聲音都沒,又懨懨的,怕是患病多時,很快就要斃命了。”馬博誌神秘兮兮地一擠眼,“杜老弟,這就是你不懂了。這隻雖然樣貌平平,可歌聲柔美嘹亮,謂之天籟也不過分。隻是有些特殊,非要一些輔助手段不可。”馬博誌從懷了取出了一個褐色的小錦囊,從裏頭取出了點黑色的膏狀物,然後向杜恒熙討了杯清水,化開了以後喂那隻模樣萎靡的鳥喝下,那隻鳥果然很快恢複了精神,羽毛抖擻,馬博誌逗了它兩下,它就開始引吭高歌,歌聲果然猶如優美樂曲,嘹亮而複雜多變,讓杜恒熙大開眼界,大飽耳福。“果然很不錯,那另一隻呢?”“這隻自來是不會唱的。”“那這隻有什麽用?為什麽要把兩隻放在一起?”“賣鳥人不肯拆開呀,雖然不會唱歌供人取樂,好歹品相不錯,更何況,它還有一個特殊的地方,”馬博誌笑了笑,他把兩隻鳥從籠架上取下來,讓它們站在自己的手指上,“杜老弟,你有沒有發現什麽不同?”杜恒熙擰眉打量了下,沒看出什麽異常,直到視線挪到鳥的腳踝時,他才恍然發現,這兩隻鳥是沒有用鏈子拴著的,也沒有籠子困縛,竟然十分乖巧,始終沒有飛走。“這鳥馴養的很好啊,已經完全失去了野性。”馬博誌揚了下手,兩隻鳥展翅在空中轉了一圈,又落回了架子上,隻是漂亮的那隻落的晚一些,在半空振翅徘徊良久,才戀戀不舍地落下,落下了便跳過去,用鳥喙梳理了下另一隻的羽毛,於是另一隻鳥也把頭低落靠過去,兩隻鳥交頸著啾啾細語,十分親密。“實不相瞞,這兩隻鳥自小同吃同住,朝暮不離,有很深的情分。你把它們拆開了,就會各自不飲不食,直至死亡。而如果把它們放在一起,生命力卻極其頑強,有很強的的求生意誌。”“那為什麽可以不用鳥鏈鎖住呢?”馬博誌晃了晃他那錦囊裏的東西,“因為如果不定時服用這種藥,那隻鳥便無法活下去,鳥如人一樣,十分聰慧,自然知道自己該怎麽做。”杜恒熙了然地點了點頭,他站起來,從馬博誌手中接過籠子,看著這兩隻外表十分微小脆弱,毛茸茸的一團,是一合掌便能拍死的小東西,自言自語道:“不錯,若心有羈絆,便不用外在困縛,始終是籠中鳥,掌中物,無形無跡,自困樊籠,就算有了機會也不得自由。”他抿了抿唇,俯身將鳥架子放在茶幾上,“多謝你的這份禮物,有點意思,我很喜歡。”馬博誌悠然笑道,“你喜歡就好。”“你給它喂的是什麽?”馬博誌將錦囊遞過去,“你看了就知道,”杜恒熙接過去,低頭嗅了嗅,突然一下變了臉色,劈手朝他扔去,砸在了馬博誌的臉上,“你怎麽拿這種東西到我這裏!扔出去!”“這可不怨我,這天橋下賣的鳥多是如此。”馬博誌連連喊冤,“賣鳥人會在整批中挑一隻天賦最好的鳥,自小就拿鴉*膏泡水喂大,讓鳥沾上服毒的惡習。玩鳥的人大都有抽煙的惡習,而有了毒癮的鳥兒一旦聞到人身上的煙味,就會歡唱個不停,如此一來,玩鳥人便會以為遇到了林中最好的百靈。要不是我跟那賣鳥人熟悉,他還不舍得把這個秘密告訴我呢。這鳥你買回家,不過兩日就得死!”杜恒熙聽完解釋,麵色鐵青,仍是視那錦囊中的東西如蛇蠍猛虎。馬博誌小心地賠了笑臉,“你要是不喜歡,扔了就算了,我本來也就是買來逗個悶子,費不了幾個錢。這種玩意兒,我家裏多的是,玩物罷了。”杜恒熙扭頭看了看擺在茶幾上的鳥架子,片刻後,口氣僵硬地說,“算了,放著吧,好歹也是兩條性命。”自回到和平歲月後,他分外地不願意再添殺戮,那血的腥氣幾乎讓他戰栗。說完,他拖著沉重疲乏的身體重新轉回椅子內坐下。“還有什麽事嗎?”馬博誌放鬆了些,又說,“今天安福俱樂部有活動,我是特意來邀請你的。”杜恒熙對這種社交活動並不熱衷,可在他模糊的視野裏,金似鴻正蹲在茶幾前,伸出手指去逗那兩隻鳥玩,聞言竟扭頭朝杜恒熙很新奇地說,“雲卿,這人說的是什麽地方?我還沒去過。”杜恒熙別無辦法,隻好轉向馬博誌,“好,你在門口等我,我上去換件衣服。”馬博誌欣然應允,看著杜恒熙轉身上樓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見,隨後眯起眼,自得其樂地翹起腿掃視了這間簡陋空曠的客廳。因為太寒磣,實在沒有值得端詳的裝飾,視線最後又落到了那兩隻鳥上,他其實不太懂,為什麽白玉良會讓自己送這兩隻鳥過來。第80章 多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