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恒熙一驚,沒想到安樸山之前一直左右推脫,現在卻辦的這麽快,略一遲疑,“可我還在服喪期間。”“你不用著急,服喪27日也就夠了,公函一來一回,再加上通電和趕路接任的時間,幾乎差不多。”安樸山似乎將一切都算準了,他徐徐用眼神上下打量著杜恒熙,“隻是我讓你去接管三湘,你有信心嗎?”“不知道鄭督軍去了哪裏?”杜恒熙沒有直接回答,反而不放心地問。鄭留梓雖然不是老將,威望能力也不足以成為一省督軍,純屬於運氣好,撿了個便宜。杜興廷倒台後,禍首清算,勢力瓜分,其中有兩位將領為爭奪三湘的統轄權,已經撕破了臉,險些兵戎相見,都眼饞一省的稅賦兵役,想將其劃分進自己勢力範圍,可偏偏誰都沒有打服對方的實力,這種勢均力敵的場麵,給誰都不合適。為防止一方不服,日後此地頻發戰事不得安寧。安樸山隻得將鄭留梓這種無門無派相對青白,土生土長的軍官抬上來,以堵了雙方的嘴。但這兩年做下來,鄭留梓總算還培養出了一點影響力,無緣無故將人拿下來,保不準會引發兵變。“我將他升做了兩湖巡閱使。”安樸山淡淡道,嘴上還叼著根尚未點燃的煙,“他名義上管著你,但巡閱使有沒有實權,全看該省的督軍有沒有能力。他可以是個虛職也可以將你壓得喘不上氣,所以我才問你有沒有信心。”杜恒熙一下就明白了安樸山的用心,不愧是個老狐狸,進可攻退可守,升了人的職位,就賣了人情給人。自己不行,他還有鄭留梓做替補;自己起了異心,鄭留梓就可收權,做名副其實的長官。橫豎三湘都逃不脫他的控製。就算重重設陷,這仍然是一塊流油的肥肉,慷慨的賞賜,對杜恒熙而言是不可錯失的機遇。杜恒熙微微笑了下,他素來能屈能伸。應酬、阿諛、迎奉等官場事故從小就耳濡目染。此刻恭敬而不失身份地湊身過去,劃亮了火柴,替安樸山點上煙,“那小婿就多謝嶽父大人了,定不會讓您失望。”一切板上釘釘,本來杜恒熙隻需要安心在家等著委任書生效便可。卻沒想到,不過三日又出了變故,而且是足以擾的風雲變色的變故。醫院中昏迷的殺手醒了,在警方的一番拷問下,吐出了一個意料之外,讓警方不知如何是好的名字現任交通總長丁樹言。丁樹言,若說他是幕後主使倒不足為奇,此人性格浮躁衝動,專愛興風作浪,賣弄聰明,卻又偏偏能力不足,往往將事情攪到難以收拾的程度。但因他是馬回德的小舅子,對其忠心耿耿,馬回德還偏偏看上了他的好鬥和不安分,對他委以重任。曾為了將他安插入內閣,和安樸山爆發過一場激烈的爭吵。安樸山離京,使得二十多名德高望重的將領發出聯名通電,曆數總理缺位的危害,明槍暗箭地諷刺馬回德是罪魁禍首,指責趙炳均識人不清,禍起蕭牆。現在安樸山和杜興廷聯手交好,丁樹言為了替主子出氣,做出這種衝動的事,雇傭一批刺殺團隊,倒可以理解。一石激起千層浪。杜恒熙剛剛收到這個消息,還沒消化完,王國惠等人便帶著一幹將領找上門來,李邵宜脾氣火爆,剛進門就揚言要殺到北京,要讓馬回德給個交代,用丁樹言的人頭來拜祭老友。“馬回德不將我們這班老家夥放在眼裏,我們又何須跟他客氣?不給他點顏色看看,他真以為自己可以隻手遮天了!”老爺子越說越氣,拄著手杖的手更是簌簌發抖,抓著手杖重重磕了兩下地板。幾人商量到中途,王國惠突然發話,讓人去把安樸山請來,不出30分鍾,安樸山也到了,幾人對安樸山恭維一番,隨後屏退左右,轉入書房密談。知道事關重大,杜恒熙全程都很少說話,一場談話從中午持續到月上西天,眾人才餘怒未消,疲憊不堪地四散回家。家中落了冷清,杜恒熙獨自站著,許是連日來精神損耗過大,手腳有微微的涼意。他閉了閉眼,有一些遲疑和無所適從。打不打,如何打,有多少贏的把握?此前一直說,局勢發酵少了一劑猛藥。現在猛藥有了,可敢不敢?第39章 走夜黑星稀,安樸山坐上汽車從杜家離開。他坐在車內,想到事情發展如此順利,長鬆一口氣,眉眼間見喜色,禁不住要放聲大笑。因他顯得過於興奮,跟隨身邊的秘書不禁好奇,“總理大人是見了什麽高興的事?”安樸山向後靠坐著,本是在閉目養神,聞言睜開一點眼,隻是一眨眼的功夫,麵色已變得冷酷嚴肅,“這也是你能問的?”秘書見他變臉就跟翻書一樣快,知道他喜怒無常,怕他責罰,嚇得麵如土色,“總理寬恕,是我多嘴多舌,僭越犯上。”但安樸山今天心情的確不錯,看他嚇成了這幅倒黴蛋的樣子,又覺得好玩,笑起來,玩笑似的呼了人後腦勺一把,“行了,跟你開玩笑的。明天你幫我去把金似鴻叫來。這小子玩了這麽久了,也該給我幹點正事了。”翌日,金似鴻在安樸山的書房外站著整理了衣著,他把袖口翻下來,仔細拉平。想著來叫自己那位年輕秘書,怎麽一副沒有血色,說話都不利索的樣子,不知道是遇上了什麽驚嚇。他推門進去,安樸山正在書桌後看發來的電報,見他進來了,第一句話便是問,“現在陸軍16師是誰在統領?”金似鴻一愣,老實回答,“是陸安民陸將軍。”“我稍後會發電報讓他帶領軍隊分水陸兩路向北挺進,李佩堯已經在保定準備好了營房,你們就駐紮在那裏。”金似鴻吃了一驚,“這樣大規模的軍事調動,肯定會引起恐慌。不知是出什麽事了嗎?”安樸山哼了一聲說,“也不一定會打起來,防患於未然罷了。讓他知道我雖然不是什麽嫡係,但也不是無兵可用,隻能束手待宰的人。”說著他站起來,背著手走到金似鴻麵前,“陸安民是你的上級,對你有提攜之恩,資曆老威望高,之前論功行賞時你不跟他爭師長這個位置是對的,說明你懂進退,有良心。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所以事後你說你要休息一段時間,我也給你放了假,但一味退讓。全無進取之心的話,人就成了廢物,你這次回去後還是帶你的獨立團,表現好了,等到合適時機,我對你自然有其他的安排。”“是,多謝司令。”金似鴻沒再推辭,老老實實接受了任務。他正想走時,卻有副官來通報,“老爺,杜少帥來了,就在樓下,是直接請他上來嗎?”金似鴻聽到杜少帥這三個字就一愣,沒料到兩人趕的這麽巧。安樸山站起來,“不用了,你讓他在客廳坐一下,我馬上下來。”說著轉向金似鴻說,“你還沒見過這位少帥吧,你們以後會常打交道,正好跟我下去認識一下。”金似鴻僵得不知道怎麽辦好,他側身對著大開的書房門,隔了一條走廊,樓梯望下去,就能看到被引入客廳坐在沙發上的杜恒熙。正背對著自己,背脊很挺,穿了件深色的馬褂長袍,手臂還綁著黑紗。安樸山已先他一步,出了門,轉頭見他還停在原地,頗不滿地說,“走吧,還要我三催四請的嗎?”金似鴻可不想就這樣跟杜恒熙撞個正著,他眉一皺,突然躬下身抱著肚子做疼痛的樣子,“司令,恐怕不成,我肚子疼的厲害。”安樸山一臉莫名,“怎麽這麽突然?”金似鴻回答,“可能是昨晚吃壞了肚子,在客人麵前失禮就不好了。”安樸山蹙眉,踢了他一腳,“得了,扶不起的阿鬥,自個兒回去歇著吧。”說著就轉身下了樓。待安樸山走後,金似鴻才慢慢直起腰,他垂眼看下去,能看到杜恒熙和安樸山在飲茶交談。金似鴻想,若就這樣下去見了麵,恐怕自己還要給他行個禮的。民國成立後是不大興這玩意兒了,但為表尊敬,杜恒熙不受,自己也不能不做。他借了頂帽子遮住臉,悄沒聲兒地從樓梯下來,從後門溜走了。杜恒熙自進到客廳就覺得後背涼涼的,坐那兒尤甚,好像有誰在盯著自己。他低頭喝了口熱茶,突聽到樓梯那兒有走動的聲響,轉頭去看,隻看到一個戴著帽子的背影,“剛剛這兒是有客人?”安樸山不甚在意地點頭,“是我的部下,挺伶俐的一個小子,下次倒可以給你引見一下。你看看是不是可造之材,要是覺得可行,你就把他領走。”“那我豈不是奪人所好?”杜恒熙笑了笑,沒有多想,又喝了一口茶,一直盯著他的那股壓力終於消失了,他感覺鬆快很多。第二日,金似鴻那兒送來了一批新製斜紋布軍裝,他穿上後看著全身鏡裏的自己。新軍裝整潔挺括,將人也襯托得相當筆挺英俊。他看著鏡中的人發了會兒呆,腦子裏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想。隻是突然覺得相比於打仗,自己可能還是更喜歡做生意,起碼是個文明的手段。經商對某些人來說是掉身價的事,他倒覺得如魚得水。在他發呆的功夫,樓下有人叫他的名字,說是有人找他。金似鴻將軍裝脫下來,走下樓,看到樓下站著個一身灰布衣服的人,是小石頭。見到金似鴻,小石頭畢恭畢敬把他當主子那樣行了禮,“金爺,大爺請您過去一趟。”這還是杜恒熙第一次主動來請自己,金似鴻微微訝異,“他叫我去做什麽?”小石頭麵無表情地搖頭,“不知道。”“什麽叫不知道,”金似鴻微微笑起來,自得其樂似的問,“他是想我了吧?他是不是總念叨我呢?”對他這股瑟勁兒,小石頭顯得愈發冷漠,“車已經在外頭了,您快上車吧。”把人請上了車,便好像完成了任務。一路上無論金似鴻旁敲側擊問什麽,小石頭都悶聲不吭,讓金似鴻原本高興的心情險些鬱悶起來。沒想到他竟然連杜家的一個下人都搞不定。金似鴻到時,杜恒熙正若有所思地在玻璃窗前來回踱步,他一有心事,便沒法安靜地待在一個地方,得做些什麽來分散精力。杜恒熙旁邊還站著個身量頎長,頂著一張娃娃臉的青年。濃眉大眼,膚色略深,眼睛卻很大,睫毛奇長,有種小鹿般的單純清秀,身上穿的是武裝的衛隊衣服。金似鴻看到這人也在就沉了臉色。他知道這人叫梁延,現在是杜恒熙的衛隊長,杜恒熙很喜愛他,至於喜愛到了什麽份上,私底下兩人到了什麽地步,就不得而知了。金似鴻走進來,故意發出聲響。惹得兩人一起向他看過來。梁延看到一個西裝打扮的青年走進來。梁延不認識金似鴻,隻是覺得這人長得好看到引人注目,又有些困惑,不知道什麽人能這樣大喇喇地無須通傳地在杜公館內橫行。杜恒熙看到金似鴻後神情溫和許多,然後側身朝梁延說了句什麽,讓他離開。梁延轉身告辭,和金似鴻擦肩而過時,他沒來由地覺得這個漂亮青年對自己十分有敵意。自己一走過去,就好像有什麽冰涼的剜人的視線落在了自己後背,轉身一看,卻並沒有人在看自己。讓他打了個寒噤,仿佛撞了邪。金似鴻冷冷看著梁延像被狗攆的兔子一樣腳步飛快地出了門,才收回視線,轉向杜恒熙,“你跟他嘀嘀咕咕在說什麽呢?”杜恒熙到客廳中央的長沙發上,兩條腿交疊坐著,“沒什麽,我讓他把衛隊武裝操練起來,在華人區待命,天津城裏這幾百人還算有點用。”說著他抬頭看著金似鴻,表情嚴肅,“你最近也不要太招搖,這裏可能要不太平了。”金似鴻心尖一跳,不知道杜恒熙說的事跟安樸山突然調兵有沒有關係。“發生什麽事了?”杜恒熙搖搖頭,沒有跟他明說,“你昨天去哪了?我讓小石頭晚上去找你,你怎麽不在?”金似鴻說謊說的麵不改色,“沒什麽,昨天廠裏的機器出了點問題,我去檢查,一直待到了後半夜。”杜恒熙看著他,“你對你的生意還挺上心的,一切都順利嗎?”金似鴻笑嘻嘻地在他身邊坐下,“你別覺得我這點小生意是小打小鬧,上不得台麵的事情。廠子雖然不大,也養活著一百多號人呢,要是關門大吉,這些人都得上街要飯去。我雖然是為了賺錢,但也是在替他們謀一條生路,說實在的,之前要是沒有在金融債券上倒騰的那點資金收益,每個月工資一結,成本一算,我可是剩不下多少錢了。”“都不賺錢了,你還做這個來幹什麽?”“他們既然認我做老板了,之前我被追殺,工廠關門,拖延工資的時候也沒有另謀生路,本著這份信任,我就不能摔他們的飯碗。”杜恒熙後靠向沙發,“你還挺講人情味的。”他知道金似鴻在對兄弟義氣上沒的說,唐雙喜他們叫他一聲大哥,他就可以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替他們搶飯吃,說難聽點就是虛榮自大,總認為自己能幹成別人幹不成的事。如果天津淪為內戰戰區,誰知道這人會莽的衝出頭去幹什麽。杜恒熙從口袋裏掏出一張車票放在案桌上,推過去,“這是去上海的船票,你去那裏待兩個月,這裏的事,你就先交給手下打理。”金似鴻一驚,“你無緣無故讓我去上海幹什麽?”杜恒熙說,“你也看到這幾日報紙的報道了,群情洶湧,眾怒不可犯,天津的局勢並不明朗。上海有我的幾處房產,你去那裏等我,事情解決了我自然會來找你。”金似鴻本來想都沒想就準備拒絕,可突然想到安樸山昨夜讓他去安置陸安民帶來的一個師,又要重掌獨立團,自己必然要出城一段時間。現在要跟杜恒熙實話實話嗎?其實實話實說也沒什麽關係,杜恒熙現在和安樸山是聯合狀態,自己替安樸山效力,也就是替他效力。甚至不會顯得這麽沒用,成了要被趕出城的累贅。杜恒熙看金似鴻遲遲不說話,就以為他不願意,不由軟了聲音,“我隻是替你擔心,怕你遇到麻煩。天津城內亂起來,政府就壓不住青幫的人了,他們要找你尋私仇,我到時候太忙,肯定看顧不了你。”金似鴻眨了下眼,有些忍俊不禁,覺得杜恒熙簡直是拿自己當嬌花般護著。“怎麽?你覺得我這麽沒用?”杜恒熙表情嚴肅,“我是怕你出事,這可不是可以嬉皮笑臉的事情,刀槍無眼,人說沒就沒了。”他說到這,渾身一個哆嗦,突然想起杜興廷橫死在車內的場景,隻是這次死者的臉換成了金似鴻,就成了很可怕的場麵。他越想越覺得隱患重重,就算軍隊不會開進天津城,青幫的人手可是無處不在,“不行,你即刻就得走。”他猛然站起來,把車票塞到了金似鴻手中。金似鴻看他緊皺眉頭,的確是在替自己憂心焦慮,心中有一陣的甜蜜,覺得他好像是真愛自己。又有一陣惶恐,現在戳穿自己的身份,豈不就是火上澆油?之前騙他上個床,他險些把自己搞了個傾家蕩產,還鬧出訂婚這樣的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還沒有讓杜恒熙和安秀心一刀兩斷,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怎麽能再讓杜恒熙覺得自己不可信任?這下他心一橫,覺得時機未到,還是閉口不言更好。他攥緊了船票,“好,我不給你添麻煩,我在上海等你,你可得記得來找我。”杜恒熙沒料到他突然變得好說話了,先一愣後一喜,點了點頭,“好,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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