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幾個人在躬著身子抬著幾米長的魚缸往外走,那裏麵的魚好久沒人喂,已經餓得翻了肚,烏泱泱的屍體散發著腐臭,全都堆在裏麵。抬走了魚缸之後,他們又依次抬走了鋼琴、酒櫃、家具、擺件……直至把他們一家三口生活過的那棟別墅全都搬空了。他還偷偷去了附近的養馬場,看了最後一眼陪伴自己兩年的那匹小馬,那是他七歲剛上一年級的時候,江克遠專門從國外買回來送給他的升學禮物,江克遠那時說,要讓那匹小馬陪他一起長大,但江岌知道,它馬上也要跟家裏的所有東西一樣,麵臨著被拍賣的命運。第39章 靜默持續良久,江岌才終於又開了口:“我從小就常聽人說,我媽這人命好,從小到大沒吃過苦,跟了我爸之後,更是沒操心過,大事小事全由我爸張羅。我媽是個早教老師,打心眼裏喜歡跟孩子打交道,每天臉上都掛著笑,家長和孩子都特別喜歡她。“至於我爸……他那時候是個大學老師,小時候我覺得他特別博學,一直想著,以後長大了,要成為他那樣的人。我六歲的時候,江克遠忽然從大學辭職了,跟人合夥開了一家公司,從那時候起,他就變得越來越忙,出差的頻率也越來越高。到了我九歲那年,有一陣子他好久沒回來,再回家的時候,人瘦了一圈,性格也變了不少,變得暴躁、易怒,我媽問他發生了什麽,他也不說,隻說沒事,他自己能解決。“直到有一天下午,隋叔,就是你今晚見到的那個人,他是我爸的好朋友,到我家來找我爸。我媽這才知道,我爸因為決策失誤,導致公司損失了很大一筆錢,不僅項目流產,幾百個工人還被拖欠了好幾個月的工資,公司也瀕臨破產。“這件事他跟誰也沒說實話,他以投資為借口,騙隋叔做了他的債務擔保人,借了一筆高利貸,妄圖通過賭博來翻身,把自己造成的虧空全補上,但一夜之間把錢全部輸光了。隋叔被蒙在鼓裏,直到債主找上門來說找不到江克遠,要求他替江克遠還錢,隋叔這才知道自己被騙了。“江克遠就是那時候消失的,從那之後,誰也找不到他,隋叔找不到,我媽也找不到,聯係了他的所有朋友、親戚,都沒有消息,甚至還報了警,也沒有任何線索。江克遠這個人,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從那之後的十年,一直杳無音信。“江克遠消失了,但債務還在。債主要求隋叔這個擔保人償還債務,因為這筆債務,隋叔全家都受了不少苦,最後變賣了自己的所有家產,還是沒有還清江克遠欠下的那筆巨額債務。因為這件事情,隋叔的家庭也分崩離析。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像變了個人,對我和我媽充滿了厭惡和恨意,隔三差五就找人來我家砸門、催債,還一直咬定我們和江克遠有聯係,要我們告訴他江克遠的行蹤。“債是江克遠欠下的,隋叔一家平白遭遇無妄之災,我媽心裏有愧,打那之後就拚命工作掙錢,想把這筆錢盡快還給隋叔。她讓我安心讀書,自己私底下一個人打好幾份工,時間長了身體受不住,就患上了病。什麽時候得的病我不知道,這事兒她一直瞞著我,直到有一天她工作的時候忽然昏倒了,我被叫到醫院後醫生告訴我,我媽腎衰竭晚期,他們那邊已經沒法治了。江岌說到這裏,深深吸了一口氣,秦青卓聽到他呼氣時氣息微顫,像是在竭力壓著自己的情緒。“為了給我媽治病,我就帶著她來了燕城。普濟的醫生說,她這種情況,隻能靠透析維持生命,想要病情出現轉機,就隻能等著換腎,但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也不好說。“前年的……十二月吧,我在城郊給一個學生做家教,醫院忽然打來了電話,說我媽……”江岌說到這裏,停頓了好一會兒,喉結滾了滾才繼續說下去,“跳樓自殺了。”“坐地鐵趕回醫院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我到醫院的時候,我媽已經搶救無效,被醫院宣告死亡了。我記得……那天的雪特別大,我走到她摔下去的地方,那裏已經落了厚厚的一層雪,隻剩淺淺的一個人形,她來得清清白白,走得也清清白白,連清理血跡的麻煩都沒給別人留下一點。”他說完,又深深吸了口氣,然後緩緩地、長長地吐出來。昏暗的夜色中,秦青卓看不清江岌的表情,隻能看到他上下滾動的喉結他在又一次地竭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這次,停頓了更長的時間,江岌才又出聲,聲調恢複了平靜:“我媽死後,我默認江克遠也死了,他死了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結果,沒有他,我媽也不會活成這樣。但就在一個多月前,我生日那天,他忽然出現了。”秦青卓這才出聲問:“所以那天你的手才受傷了?”“嗯,我揍了他。”江岌說,“這個人失蹤了十年,留下了一地爛攤子,還間接害死了我媽,居然好意思出現在我麵前,說自己想要悔過,想要彌補我,真是可笑。再後來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我讓他滾,讓他永遠別再出現在我麵前,然後他就……自殺了。”江岌說完了自己的故事,秦青卓卻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除了中間提及母親的死,江岌說這一切的時候,語氣平靜得無波無瀾,像是在說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上次你說,江克遠的自殺不是我的錯,”江岌語調冷得像在冰水裏浸過,“現在呢,你還這麽認為麽?”“嗯,”秦青卓沒有絲毫猶豫,語氣平靜出了一種堅定的意味,“任何人的死,都不是你的錯。”江岌看著秦青卓,沒再說話。靜默再次持續了好一會兒,秦青卓歎了口氣,正想說些什麽時,江岌卻先於他開了口,聲調很沉:“秦青卓。”以往江岌跟自己說話時從來沒帶過稱呼,所以陡一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秦青卓有些不適應,但他沒說什麽,隻是問:“嗯?”隔著黑暗,江岌的目光落在秦青卓臉上:“這場比賽如果輸了,以後就沒什麽機會見麵了吧?”秦青卓不知道江岌為什麽會這樣說,但他還是回答了江岌的問題:“怎麽會呢,你想找我,隨時可以去我那裏,如果我有時間,以後也會來聽你唱歌的。”“不,”江岌緩緩搖了搖頭,“以後別來這兒了。”秦青卓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怔了一下。沒等他說話,江岌繼續說:“這兒不是你這種人待的地方。”“我這種人?”頓了頓,秦青卓問,“我是哪種人?你又是哪種人?”江岌長長閉了一下眼睛,闔上的眼皮遮住了自己的情緒:“我是惡人,做過的壞事,遠比你想象的要多。”秦青卓卻搖了搖頭:“江岌,你沒有做惡人的天賦。惡人不會自責,更不會把別人的過錯攬到自己身上。”“看到我媽的結局了麽,看到江克遠的下場了麽,”江岌看著虛空的黑暗,低聲說,“和我待久了,都不會有好結果的,隻會被我拉進爛泥裏。”“我說過,那些都不是你的錯。”秦青卓蹙起了眉頭,他能感覺到江岌身上有一種很重的負罪感,明明這件事情從始至終都不是他的錯。“江岌,你被自己圈住了你知道嗎?因為你爸當年逃避責任躲了起來,這麽多年以來你就一直害怕自己活成他那個樣子,你一直逼自己把所有的事情都扛下來,為什麽要這樣呢?你不是你爸,你不是任何人,你就是你自己,你有你自己的音樂要做,有你自己的路要走,為什麽要用別人的過錯來懲罰你自己啊……”他的語速越來越快,情緒也愈發激動,他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讓江岌走出這種負罪感,這麽多年來他是怎麽活成這樣的?然後他感覺自己拿著樂譜的手上忽然落下了一滴水,明明是溫熱的,但落下的瞬間他感覺自己被燙了一下。他愣了愣,沒說出口的話全堵在了嗓子眼裏他意識到江岌哭了。那些眼淚接二連三地砸下來,大顆大顆的,很快就將他的手背打濕了。江岌哭起來是無聲的,相比上一次壓抑的哭法,這次更像是一場沉默的宣泄。每一滴眼淚都承載著這些年他受過的苦,落在秦青卓的手背上,帶著很重的分量。秦青卓的心髒像是被一隻手緊握著攥了一把,有種揪著的疼,堵得要命,也難受得要命。他忽然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了。不知道說什麽,說什麽都不忍心。他走過去,抬起手臂抱住江岌,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沒事了江岌,都過去了,都過去了……”江岌的頭低垂著,砸下來的眼淚洇進了秦青卓肩膀的布料裏,很快就讓他的肩膀濕了一大片。秦青卓抬起手掌覆著他的腦後,讓他的額頭抵在自己的肩膀上,長長歎息了一聲。這場無聲的、宣泄式的流淚隻持續了短短片刻,秦青卓便感覺到江岌止住了自己的眼淚。江岌在控製自己的情緒,他在強行避免自己失控,秦青卓腦中再一次出現了那種想法這少年到底是怎麽把自己活成這副刀槍不入的模樣的?這麽多年他到底是怎麽活下來的?他感覺到江岌的頭從自己肩上抬了起來,繼而他也鬆開了抱著江岌的手臂。靜默持續了片刻,秦青卓抬起手,幫江岌一點一點抹去了臉上的眼淚。江岌卻微微偏過了臉,似乎不想自己流淚的樣子被別人看到。“江岌,”秦青卓看著他,“知道今晚我為什麽幫你擋那一下嗎?”江岌沉默著,沒說話。“因為我想賭一把。”秦青卓繼續說。“賭……什麽?”江岌問,嗓音發著澀。“賭我的眼光是對的,賭你前途可期,不會永遠活在爛泥裏。”“今晚這傷就是我下的賭注,一切可能承受的後果也是我下的賭注,”秦青卓看著他,目光在黑暗中灼灼發亮,語氣近乎鄭重,“江岌,別讓我賭輸。”又是那種讓自己忍不住想要躲開的、害怕被照亮的目光。被這道目光注視著,江岌閉上了眼睛。但這次,他卻不想躲開這道含著期待的目光了。他想將它抓住,攏起來。良久,他喉結滾動,睫毛也跟著顫了顫,睜開了眼睛。隔著夜色他看向秦青卓,聲音沉得發啞“好,我盡量。”第40章 次日傍晚,樂隊結束排練,鍾揚和彭可詩離開酒吧,江岌也下了樓。一樓酒吧還沒開始今天的營業,值班經理正召集員工開會,江岌繞過他們走到酒吧門口。他吹了會兒風,感覺混沌的頭腦清醒了一些,然後拿出手機,後背倚著門,低頭看著屏幕上的那條收款短信。短信是下午排練時收到的,起初看到那上麵的一串數字時,他甚至以為自己在做夢,而且是在做一場很荒唐的夢。秦青卓給他打了一筆堪稱巨款的款項,不僅足夠他還清債務,甚至還清之後還能有不少富餘。昨晚不是跟他說了自己是個壞事做盡的惡人嗎?江岌盯著那條短信想,他就不怕自己拿了這筆錢,債也不還就跑了嗎?江岌按熄了手機屏幕,從兜裏摸出煙盒,抽出一支煙咬在嘴裏,滑開打火機的蓋子,火苗靠近煙頭時,手上的動作卻頓了頓。戒煙的念頭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冒出來的,好像並沒有過明確的念頭,也沒有明確的時間節點,隻是點燃打火機的瞬間,總會想起秦青卓跟他麵對麵站在酒吧門口時,微蹙著眉說出的那句“江岌,別再抽煙了”。那之後就降低了抽煙的頻率,但江克遠死後的這幾天,抽煙的頻率又高了起來。他撥動打火機的蓋子,蓋熄了泛藍的火苗,拿掉嘴裏含著的那支煙,又將它塞回了煙盒。秦青卓打來的這筆巨款他不想要,如果可以的話,他想現在就原封不動地打回去。但他不知道秦青卓的銀行卡號,如果去問秦青卓,以秦青卓的性子,應該也不會把卡號告訴自己。那就等下場比賽錄製時當麵問問陳嘉吧,節目組既然會付給秦青卓酬勞,就一定有秦青卓的收款方式。秦青卓不也是這樣拿到自己的銀行卡號的麽?真是想不通,怎麽會有秦青卓這樣的人?秦青卓這樣的人又怎麽會被自己這種人遇上?他是對誰都這樣嗎?江岌腦中又一次冒出了這個念頭。鍾揚、彭可詩、他隊內的任何一個樂手,隻要遇到了這種事情,他對誰都會這樣出手大方?紅麓斜街的街角駛進了一輛黑色轎車,隔老遠,江岌便認出了那是秦青卓的邁巴赫。那次他從墓地回來,次日樂隊排練時,鍾揚不止一次念叨著秦青卓的車有多漂亮,又有多昂貴,多少錢來著?四五百萬,還是五六百萬?記不清了,亦或許是當時根本就沒聽,他隻覺得煩得要命,讓鍾揚閉嘴排練,別說廢話。他對車根本就不感興趣,準確地說他對錢也不感興趣,於他而言錢就是一堆用來做加減法的數字,一點一點加到某個數字,然後還給隋叔歸零,再重新開始加法,無限循環,僅此而已。他物欲極低,從沒想過用錢給自己買什麽東西,連吉他都沒想換過現在這把就不錯,隻要不壞,他能用到天荒地老。那輛車越來越近,江岌猜測著秦青卓這趟過來是要找自己做什麽,跟自己談那筆錢的事情?車子停到紅麓酒吧門口,秦青卓沒下車,隻是壓下了副駕駛的車窗,探出頭看向江岌:“江岌,會開車麽?”江岌 “嗯”了一聲。“那上車吧,”秦青卓朝他招手,“幫個忙,送我去個地方。”江岌看到駕駛位上坐著秦青卓的司機,但他沒說什麽,隻是問了句“遠麽”。“不算遠,”秦青卓想了想,“開得快的話,來回一個半小時吧。”應該不會耽誤晚上的工作,江岌直起身,下了台階,朝駕駛位走過去,司機從車上下來給他騰出位置。江岌坐進車裏,一邊係安全帶一邊打量中控台的布局,做酒店服務生那會兒,他經常給客人泊車,對開車這事並不陌生:“去哪兒?”“你隻管開,”秦青卓說,“我給你指路。”江岌便不再說話,啟動車子,踩下油門,駛出紅麓斜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