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會兒還要回酒吧唱歌?”秦青卓又問。“嗯。”“那介不介意我把這三份樂譜帶回去複印一下,看看有沒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沉默幾秒,江岌開口道:“如果你願意的話。”秦青卓笑了笑,捏著手裏的幾張樂譜:“難得你不抗拒接受我的好意,那我這個老師可得好好研究一下了,不能給自己丟臉。要進屋等嗎?”江岌從車上下來,將摩托車停好,跟在秦青卓身後朝他的別墅走過去。不長的一段路,江岌有意落後半步,看著秦青卓的背影。明明不是個多有好奇心的人,但無可否認,此刻他對秦青卓產生了些微好奇。秦青卓並不知道他跟城市坍塌打架的原因,居然就這麽輕易地忽略了節目總導演施堯的授意,不僅不幹涉他選城市坍塌做對手,並且還主動提出要幫他看樂譜。下午那莫名其妙的想法又湧現出來他是對所有樂手都這麽好嗎?這樣想著,江岌開口問:“你就不好奇我為什麽打架?”“你不想說,我為什麽要問?”秦青卓走上了別墅前的幾級台階,抬手刷了指紋,門鎖發出“滴”的識別聲響,他說,“再說十九歲的年紀打架需要什麽原因。”“何況是十九歲的樂隊主唱跟人打架,”握住門把手,秦青卓側過臉看了一眼江岌,笑道,“就更不需要原因了。”“你以前也跟人打過架?”“我?”秦青卓似是陷入了一瞬的思索,但很快笑著搖頭道,“那倒沒有,我一直都挺乖。”江岌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在秦青卓剛剛開門時,他站在秦青卓身後,再次確認了他有耳洞的事實左側耳骨三個,右側耳骨兩個。單憑這幾個離經叛道的耳洞,他就有理由不信秦青卓說自己一直都“挺乖”。房門推開,江岌隨秦青卓走進屋裏。秦青卓的新家格局跟之前的房子完全不同,裝修風格也不一樣。先前那個住處江岌也去過,但當時隻站在門口,沒仔細往裏看,隻記得應該是以灰色調為主,看上去挺簡約。但這棟房子……乍一看,到處都是毛絨絨的。毛絨絨的地墊、毛絨絨地毯、毛絨絨的沙發套以及毛絨絨的沙發靠墊……“你坐著等會兒吧,”秦青卓往工作間走,“我去複印。”江岌沒坐,隨他走過去。工作間裏鋪著整片米白色長絨地毯,地毯上散落著幾張碟片和樂譜。他倚著門框問:“你是喜歡毛絨絨的東西麽?”一時間,秦青卓臉上掠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神情:“倒也不是……隻是覺得手感比較好。”江岌笑了一聲。這聲低笑意味不明,秦青卓將其理解為嘲笑,他心性上來,“嘶”了一聲:“喜歡怎麽了,不行啊?”“沒說不行,”江岌說,“比之前的風格好多了。”秦青卓拿著將打印機的蓋子掀起來,放入樂譜:“之前什麽風格?”“沒什麽品味的渣男風。”這是在罵季馳呢,秦青卓笑笑,沒再接話。打印機發出輕微的運作聲響,沒過一會兒響起了缺紙的提示。在秦青卓拆開機器塞入白紙的同時,江岌打量著他的工作間二三十平的空間裏,各種樂器一應俱全,光是吉他就有十幾把,其中還摻了幾把價值不菲的貝斯。靠窗的位置擺著一架鋼琴,釉質漆麵在夕陽的映照下泛出一種頗有質感的光澤。另一側牆角擺放著整套架子鼓,旁邊靠牆立著一把大提琴。“你會拉大提琴?”江岌問。“我大學的專業就是大提琴。”秦青卓將打印紙放好,合上機器的蓋子。打印機這次運行順利,很快吐出了複印樂譜。“那為什麽會搞流行音樂?”“喜歡唄,哪有那麽多原因。”秦青卓將複印好的樂譜拿出來,走過來把原稿遞給江岌,“而且流行跟古典也不衝突,融合起來挺有意思的。”江岌接過樂譜:“能拉一段我聽聽麽?”“你想聽?”秦青卓有些意外地看他,但很快點了點頭,“可以啊。”他轉身走過去,取了大提琴,拉了旁邊的高腳凳坐下,抬眼看向江岌:“有想聽的曲子嗎?”“隨便,拉你喜歡的吧。”秦青卓垂眸思忖,片刻便做了決定,左手手指按動了琴弦,右手緩緩拉起琴弓,大提琴低沉而悠揚的聲音響了起來是那首江岌在第二場比賽即興創作的《街角那個空了的易拉罐》。秦青卓並不僅僅是在複刻江岌的曲子,江岌聽出他在曲子裏增添了不少細節,仿佛給那原本略顯單薄的小調刷上了一層深沉而憂傷的底色。秦青卓微垂著頭,額前的頭發隨著拉琴時的動作而輕輕拂動,西斜的日光如同輕紗般罩在他身上,讓他看上去像周身泛著一層淺淡的光。簡直像一場夢。江岌腦中閃過這種念頭。但秦青卓隻拉了一段便停了下來,收了琴弓,抬眼看向江岌:“怎麽樣,還可以嗎?”江岌沒出聲,隻是看著他,眼神跟平常都不太一樣,像是更深一些。被他這樣盯著看,秦青卓有些不自在,轉身將大提琴放回牆角。但就在他將大提琴立住時,江岌在他身後開口了,嗓音有點沉:“很美。”秦青卓動作停頓,微微一怔。然後他回過身,笑著說:“是你這曲子原本寫得就很美,跟大提琴的音色很搭。”又盯著秦青卓看了一會兒,江岌才移開目光,看向另一側的鋼琴,那上麵擺放著一份未完成的樂譜:“你平時用鋼琴作曲?”“有時候用鋼琴,有時候用吉他,”秦青卓走到鋼琴前,打開琴鍵蓋子,轉頭看向江岌,“其實不同樂器會帶來不一樣的靈感,要不要學著彈一下?”他說這話時眼睛微彎,含著笑意,但出乎意料的,剛剛還一直看著他的江岌,此刻眼神卻躲閃了一下。“我手太糙,還是算了。”“來吧,吉他都能彈得那麽好,說明你手指的先天條件很不錯,”秦青卓邀請道,“就從這首易拉罐開始,很簡單的,包教包會。”“不了,我還得回酒吧唱歌。”江岌直起身,準備走了。“那好吧,”見他堅持,秦青卓也隻好站起身,有些可惜道,“等下次有機會。”送江岌出了門,秦青卓有些懶洋洋地倚著門框,看著他跨坐到摩托車上戴頭盔。西斜的日頭有些刺眼,他抬起一隻手罩在眼睛上方,另一隻手跟江岌揮了揮作別。江岌和以往一樣,招呼也不打一聲,隻是看了他一眼,然後就騎著摩托車絕塵而去。秦青卓有些無奈地搖頭笑了一下,推門進了屋裏。盡管比江岌大了十歲,有時候他也搞不懂這少年到底在想些什麽,原本以為江岌跟自己聊起這些樂器,是對它們感興趣,畢竟沒有音樂人能抗拒各種樂器的魅力。沒想到在自己提出要教他彈鋼琴的時候,他卻這麽幹脆地拒絕了。還有之前那次,明明自己提出可以買下那張照片,幫他解決債務問題,但江岌卻似乎被惹怒了……這個年紀的年輕人都這麽讓人捉摸不定嗎?秦青卓回憶了一下自己的十九歲,心道可能還真是這樣。他拿過剛剛複印的樂譜,從牆上取了把吉他下來,調過音之後,對著江岌的樂譜彈出了旋律。*路上的車多了起來,江岌拐入小路,在狹窄顛簸的巷子中穿行。明明是會彈鋼琴的,小時候江克遠還給他請過鋼琴老師,明明也是渴望觸碰那些黑白琴鍵的,為什麽在秦青卓提出要教他彈鋼琴時,自己卻下意識拒絕了秦青卓的好意?江岌說不清楚,這種情況似乎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每當秦青卓向他釋放好意的時候,他不但不想接受,反而還會產生排斥心理。譬如之前那次,明明一開始用照片威脅秦青卓,就是為了要錢,但在秦青卓主動提出可以高價買下那張照片幫他解決債務問題時,他的煩躁忽然衝喉而上,甚至忍不住懟了秦青卓。是因為秦青卓的好意讓自己覺得虛偽和厭煩嗎?似乎不是,江岌想,秦青卓並不招人討厭,他總是溫和得體,善意裏藏著真誠,讓人挑不出一點錯來,甚至有時候,他會產生忍不住想要靠近秦青卓的想法。那是因為自己的自尊心在作祟?似乎也不是,自從江克遠拋妻棄子留下一堆爛攤子消失之後,他見慣了那些摻雜著憐憫的善意眼神,雖然不喜歡,但也談不上排斥他早就覺得無所謂了,對著那些憐憫和善意隻剩下麻木。是啊,明明應該是麻木的,為什麽偏偏會對秦青卓釋放的善意感到排斥……風隔著頭盔發出了沉悶的嘯聲,江岌幾乎有些迷茫。他想到了秦青卓那雙含著笑意的眼睛,倏地,一個想法在他腦中閃過。這想法一出,幾乎讓江岌自己都怔了一下。他在這一瞬間想明白了這問題的答案其實不是秦青卓讓他感到虛偽,也不是他自己的自尊心在作祟,是因為……秦青卓拋過來的善意太耀眼了,耀眼到近乎刺眼,一照過來,就讓他那些見不得光的卑劣無處遁形,讓他本能地排斥被照亮。畢竟一個人在黑暗裏待久了,陡一見到這麽強烈的光亮,眼睛是會被灼傷的。腦中出現一道聲音,江岌啊江岌,你是有多可笑。這麽多年了,為了錢不擇手段,卑劣到心安理得,居然一點潤物無聲的善意就把你嚇得收了手,難不成還想洗心革麵?從小巷駛出來,麓河就在眼前。江克遠就是在這裏跳河自殺的。江克遠死後,江岌一度避免經過這裏,總是繞道行駛,趨利避害的本能讓他逃避關於江克遠的一切。但剛剛想事情想得出神,居然又按老路駛到了這裏。此刻麓河邊上圍了一圈人,清一色地仰著頭,臉上掛著興致盎然的笑容。江岌順著人群的目光抬頭看了一眼,下意識地捏了手刹,降下了車速下午那場毛毛雨過後,太陽一出,此刻天邊竟然掛上了一輪彩虹。他又一次地想到了秦青卓。或許秦青卓於自己而言,就是那道高懸天邊的雨後彩虹。色彩絢麗,誘人駐足,即便是自己這樣的惡人,也能得機會仰頭凝視。但說到底,彩虹終究隻是一道幻象罷了。而幻象……終歸是會消失的。他並非不想接受秦青卓的好意,實則是因為他不敢接受秦青卓的好意。他害怕秦青卓給自己更多的善意,多到他有些沉溺其中,甚至貪心地想從秦青卓那裏汲取更多。這次比賽大概率會輸掉,結束之後,跟秦青卓的這段交集也該劃上句點了吧,畢竟原本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與其沉湎其中,不如強迫自己清醒。生活總是得繼續,沒有意義的期待,其實就是一種最絕望的自我欺騙。不能任由自己沉溺在彩虹的幻象裏,否則比賽結束之後,還怎麽麵對日後生活的腳下淤泥?必須要像以前那樣地活著,冷漠,麻木,無惡不作,無堅不摧地活著。這才是自己這種人的活法。車子駛至酒吧門口,江岌跨下車,摘了頭盔,給摩托車上了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深巷有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潭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潭石並收藏深巷有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