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諷刺。江岌長長閉了一下眼睛。他又想起了一個月前,江克遠出現在自己麵前的那一幕。那時他正在到處找江北,江克遠忽然從牆角出現了,站在那裏定定地看著他。起初他並沒有認出江克遠麵前這個氣質畏縮的男人與記憶中那個高大挺拔的江克遠判若兩人。在認出他的一瞬,他積聚在胸口無法發泄的恨意騰騰地燒了起來,於是在江克遠叫出“江岌”這個名字的同時,他掄起拳頭狠狠砸向了他。江克遠沒還手,一米八幾的中年男人隻是躬起了身體,一聲不吭地任那些凶狠的拳頭落在自己身上。“滾,別再出現在我麵前,見你一次我就會揍你一次,聽到沒?”臨走時,江岌狠戾地盯著他道。江克遠站在原地沒出聲。但在那之後,江岌隔三差五便會感覺到有人在跟蹤自己,討債的人不會這麽迂回,他知道那是江克遠。他無視了江克遠。而就在幾天之前,江克遠再次出現時,他忽然感覺極其煩躁。這爛泥一樣的人生終於有了起色,為什麽就在他想往前走的時候,江克遠偏偏會在這時候出現,提醒他永遠也沒辦法擺脫這一切?於是他又一次忍不住揍了江克遠。江克遠為什麽會忽然出現?又為什麽會挑在自己生日那天出現?為什麽會自殺?是因為……我嗎?是因為我揍了他?還是因為我讓他滾?是我掐滅了他僅存的一點希望嗎?如果我這樣做是錯的,那我應該怎麽做……原諒他嗎?十根手指緊緊攪在一起,江岌痛苦地閉起了眼睛,握起的拳頭抵住了他低垂的額頭。*等了近兩個小時,隔老遠,秦青卓才看見江岌從殯儀館走了出來。不知是因為忽然起了風,還是因為郊區原本就風大,一下車,他的風衣衣擺立刻被風吹了起來。高瘦的少年穿了一身黑,黑t恤黑長褲,兩隻手插著兜,微低著頭朝門口走。走近了,江岌並沒有看到秦青卓,仍舊徑自往前走著。“江岌。”秦青卓出聲叫住了他。江岌這才腳步停住,抬眼看了過來。少年臉色蒼白,就連嘴唇上都沒有一絲血色,濃黑的眉目與蒼白的臉對比分明,竭力的平靜背後,藏著的是不知所措和渾渾噩噩。“怎麽穿這麽少?”這樣一張麵無表情的臉,卻讓秦青卓的心髒像被陡地握緊了一般。秦青卓知道江岌這會兒應該不太想提父親的後事,他隻是走過去,握住江岌的手臂:“先上車吧。”但江岌隻是掙開了他的手,不帶什麽語氣:“不了,我想自己走走。”看著江岌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秦青卓腳步頓了頓,然後跟了上去。江岌的狀態明顯不對,秦青卓擔心他一個人會出事。察覺到秦青卓仍跟著自己,江岌的腳步再次停下來,沒回頭地背對著秦青卓道:“別靠近我。”這次語氣變得生硬了一些。距離江岌兩三步的位置,秦青卓也停了下來。“別靠近我,”江岌又重複了一遍,喉結滾動,“……免得沾上一身晦氣。”天色不知什麽時候暗了下來,秦青卓朝他走了過來,隔著晦暗光線,他的眼睛看上去很溫柔:“江岌,我不迷信,不相信有晦氣這種東西,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那根本沒這個必要。”“還有,不要自責,”秦青卓看著他道,“我不清楚你爸到底是為什麽自殺的,但我能肯定的是,這不是你的錯。”江岌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嘴角扯動,扯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嗤笑:“這不是我的錯?你又怎麽知道?”秦青卓看著他,良久,歎出一口氣:“你是不是覺得,那天傍晚你出手打了你爸,才導致了他的自殺?見江岌沉默不言,他繼續道:“雖然我並不是很了解你們之間的事,但在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做出的事情永遠都不能被原諒。他的眼睛裏流露的是一種說不出口的愧疚,似乎連他自己都知道,這份愧疚是無論如何也彌補不了的。“你替他背上了原本不該屬於你的擔子,所以沒有人比你更有理由去恨他、去打他,你沒有做錯什麽,這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江岌沒說話,好半天沒什麽動作。秦青卓脫了自己身上的風衣,走近江岌,正要抬手披在他身上,江岌忽然抬起手臂抱住了他。緊接著,江岌的頭也低了下來,額頭抵到了他的肩膀上。秦青卓聽到他說了句“為什麽”,那聲音極低,似乎壓抑了太多的情緒。他不知道江岌要問的到底是什麽,但他什麽都沒問,隻是抬起手,在江岌後背上輕輕拍著。他察覺到自己的肩膀漸漸濕了,先是一點,然後漸漸蔓延成了一片,這個從不肯將情緒暴露在外的少年哭了。秦青卓在心底輕輕歎息,長長閉了下眼睛。江岌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流淚,從重新見到江克遠的那一刻起,他就對這個陌生的江克遠充滿了厭惡、憤怒、怨恨,並且不止一次地冒出“這種人為什麽不去死”的惡毒念頭。然而在親手將江克遠推進焚化爐的那一刻,他的那些恨意似乎也隨著江克遠的皮肉被燒成了灰燼。抱著江克遠的骨灰盒走出來時,他忽然不憤怒了,也不怨恨了,他就是……委屈,而且迷茫。他覺得不知所措,不知道事情到了這一步自己應該怎麽辦才好。老媽臨走前留下過一句話,她說江岌,如果恨能讓你覺得輕鬆一點,那就去恨吧,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攬到自己頭上,你沒有做錯什麽,錯的是江克遠。以前他憑一腔恨意活著,可以肆無忌憚地給自己的恨意找一個發泄對象,但是現在,這個發泄對象忽然自殺了,死了,他沉甸甸的恨意無處著陸,悶在心裏,跟個千斤重的秤砣似的墜著他的心髒。他不明白上天為什麽對自己總是這麽殘忍,連一個恨意的發泄口都不肯給自己留下。“為什麽他欠了這麽多債務,甚至間接導致了我媽的死,在他活著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地希望死的那個人應該是他,但現在他真的死了,我卻會感覺悲傷呢?”少年的聲音帶著哭腔,讓秦青卓的心髒像被揪著一樣的抽疼,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一些:“因為他是你的親人,因為你們曾經有過一段溫暖的時光,還因為……你太善良了。“江岌,事情已經發生了,你能做的,隻有讓它平淡地過去。往前走,別被這件事困住。“給自己找點事情做,讓自己盡可能地忙起來。”秦青卓輕聲說,“外麵吵的時候,心裏也就安靜了。”第32章 那晚把江岌送回酒吧,下了車,秦青卓將吉他遞給他。許是沒想到這把吉他會被自己遺忘,江岌看上去怔了一下才接過來。“有什麽事,你就隨時聯係我。”秦青卓看著他說。江岌的眼睛布滿了紅血絲,應該是昨晚一整夜沒睡,他又補充了一句:“江岌,做好你能做的,剩下的就交給時間吧。都會過去的。”江岌沉默著點了點頭。看著這個平日裏混不吝的、似乎什麽事情都很有主意的少年,忽然變成了這般無措的模樣,秦青卓心裏歎了一聲“到底還是個孩子”,抬起手,摸了摸江岌的頭發。江岌這次沒躲。少年的發質跟他的性子一樣,硬得有些紮手,秦青卓收回手:“那……比賽那天見。”“嗯。”說是“比賽那天見”,但其實後來的三天裏,秦青卓在自己的工作室裏忙完之後,總會讓司機將車子開到紅麓斜街。司機一度覺得有些奇怪,因為每次車子停到紅麓酒吧門口,秦青卓卻並沒有要下車的意思,隻是壓下車窗,坐在車裏待那麽一會兒,然後就會讓他把車子開走。事實上秦青卓壓下車窗,是在聽二樓傳出來的排練聲。樂隊開始排練了,這說明那天自己說的那些話,江岌應該是聽進去了, 秦青卓沒有下車去打擾他們排練的必要。隻是樂隊的排練似乎並不順利,秦青卓來了三次,也聽了三次,每次樂隊排的都不是同一支曲子。秦青卓手上的其他幾支樂隊都已經按照他給的意見修改了兩次,唯獨糙麵雲沒發來demo,他也沒催過。在他看來,江岌在音樂方麵一向很有主意,並不需要自己過多關照。*新一期《躁動吧樂隊》在周五晚八點準時開播,次日一早,江岌便被鍾揚的電話吵醒了。“你看音樂榜單了沒,我們的歌進榜單了!”鍾揚語氣激動,“重點是昨晚播了那麽多首歌,隻有我們的歌上了榜單,我們也太牛逼了吧!”江岌這幾晚失眠得厲害,昨晚好不容易睡了個囫圇覺,這會兒被鍾揚吵醒,頓了幾秒才啞聲問:“什麽榜單?”“好幾個榜單,截圖發你了,你說這下節目組是不是該找咱們簽約了?”“不知道。”“我覺得啊,他們就是找咱們簽約,咱們也不能簽,聽說條件特別坑,跟簽賣身契似的。”“再說吧。”江岌興致缺缺。“對了,”鍾揚提醒道,“節目組通知說今天下午要去錄製選對手的賽前片段,兩點到,別忘了啊。”江岌應了一聲。與此同時,錄製大樓裏也充盈著一種振奮人心的氛圍《躁動吧,樂隊》昨晚首次破圈,糙麵雲的《白晝嘶吼》經過一夜的口碑發酵,在沒有任何營銷的情況下,居然一大早登上了各大音樂軟件的榜單,而“糙麵雲樂隊”也出現在了熱搜前列“這歌一出來就讓人眼前一亮,江岌帥炸了!!”“樂隊的女貝斯手居然是燕大化工係的學霸,作曲還這麽有風格……牛逼。”“午夜溫度也算是一個有點名氣的樂隊了,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樂隊按在地上打,這節目有點意思。”“江岌的嗓音太棒了,音域寬,爆發力也猛,尤其是低音……質感絕了。”“沒想到江岌不僅在騙小姑娘上有一套,倒是還算有些真材實料,前提是這歌如果沒修音的話。”“你們沒發現鼓手也挺可愛的嗎!看著好乖打起鼓來還挺瘋的。”“這樂隊之前的《火車站台》和《街角那個空了的易拉罐》都挺好聽的,就是感覺水平不太穩定,第二場那首太爛了。”……錄製的場地就在二樓,江岌把摩托車停好之後,沒乘電梯,直接走了樓梯。來時路上飄了點很細的毛毛雨,微微打濕了他的衣服。二樓嘈雜的人聲順著樓道傳下來,他抬手塞上了耳機。耳機裏放著秦青卓出道的第一首專輯,叫《繭》,曲調很靈,但嗓音聽上去還有些稚嫩。秦青卓的聲音莫名有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這是江岌昨天才發現的事情。江克遠的突然自殺讓他的情緒變得極其不穩定,暴躁且易怒,以往跟鍾揚和彭可詩排練時,過程中出多少錯他都挺有耐心,大不了多排幾遍就是了。但也許是糟糕的情緒作祟,最近幾天排練時,每一處錯誤都像是能夠點燃炸藥的引線,讓他不斷接近爆發的臨界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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