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打人的是之前那個方銘昊的兄弟,這處分剛領回家,就迫不及待叫來一幫人尋仇。好在衡寧反應快,在扛了兩棍子之後硬是掀翻了麵前的幾個人,一股腦兒鑽進人堆裏去了。這是衡寧第一次掛彩,他知道父親看不清楚,回家便悄無聲息地給自己洗了衣服、上了藥。棍子落在身上的感覺是很疼的,他忍不住想,像溫言書那樣、連親兩下都會疼得倒抽涼氣的人,挨打的時候該有多痛啊。溫言書出院的時候,他在蛋糕店買了一個最便宜的杯裝蛋糕悄悄送給他,算作是出院禮物。本來那人縮在媽媽身邊,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樣,看見衡寧的一瞬間,整個灰蒙蒙的眼睛都亮起來了。他興奮地對衡寧說:“我覺得我們像亡命之徒,像一起共赴死路的絕命伴侶。”“我們應該偷一輛皮卡車,連夜加滿油,哪邊有路就往哪開,哪裏有光就往哪走。”“我們可以邊走邊打工,窮的日子住在車裏,賺到了錢就立刻花掉,不讓今天有一絲遺憾,不給明天留一點幻想。”“不要學習,不要家庭,不要朋友。孑然一身更方便我們四處飄蕩。”他言語中勾勒出的烏托邦太過美好,像是已經精心策劃過無數遍,像是已經準備好行囊,說走當即便就能走。衡寧忍不住道:“活不下去怎麽辦?”“那不是更好?”溫言書居然明朗地笑起來,“還有什麽是比埋葬在旅途上更浪漫的事情嗎?”有時候衡寧會把他的一些胡言亂語當真,但清醒之後便了然,這不過是這人在自己的腦哈子,畫出一個自欺欺人的幻想世界罷了。閑暇的時候,衡寧也願意陪他一起做夢夢見他們身著鎧甲砍倒了無數猙獰的敵人,夢見他們拿著詭譎的法杖治好了所有善良之人的病痛,夢見他們腰纏萬貫坐擁金山銀山,夢見他們學滿世間所有的知識、與全世界的專家學者侃侃而談……盡管夢醒後,貧窮、欺淩、疾病、壓力,一切該麵對的依舊會盡數到齊,但隻要能喘氣,他們就能看見逃離這一切的可能。逃,便是他們那匆匆的青春裏唯一的救贖。高考前的最後一個寒冬,溫言書找到一套可以應付他媽的好技巧、衡寧父親的身體逐漸穩定,他們甚至摸出了欺淩者出現的規律,每每成功避開,他們便又平添了一份欣喜。似乎隻要那一層薄雪消融,他們便能真正迎來這場戰役的勝利。但他們期盼的春天最終還是沒有到來。衡寧至今還記得,那天的天是灰蒙蒙的,霧很大,還飄著些細碎的雨。這是渝市常有的天氣,但那天卻格外黏濕,刺骨得叫人難受。溫言書其實下課就收到威脅信了,因為收到過太多,便像往常一樣塞進了抽屜裏,下課和廢稿紙一並扔進了垃圾桶裏。他們放學便碰了頭,根據摸索出來的經驗選了一條合適的回家路線,卻沒想到,在快到家門口的地方,被那一群人團團圍在了中間。帶頭的依舊是方銘昊,他們像是精心策劃好了一般,把他們所有可以逃跑的路線都團團圍住。而與其他人不同的的是,方銘昊不是帶著棍棒之類的鈍器,而是舉著銀晃晃的尖刀,整個人透著一股恐怖的寒氣。溫言書其實可以理解方銘昊對自己的怨恨除了不喜歡自己的長相性格、他還是溫言書媽媽班裏的學生,據說前不久,他在學校犯了事,溫言書媽媽沒有包庇,他便在即將高考的前夕,被退學回了家。方銘昊的家境很算不錯,似乎已經做好了出國讀書的打算,卻在這個檔口滿盤皆輸。眼下,他拿著刀的手背上都滿是青筋,隔著七八米,兩個人便感受到了那逼人的殺氣。似乎真的要沒命了。這一個想法劃過腦海的一瞬間,一群人先撲過來摁住了衡寧,緊接著另一群人直接衝向了溫言書。那銀光在空中迸裂開來的刹那,殷紅的血也四濺開來真的捅人了,溫言書真的可能要被殺死了。慘叫聲刺破了衡寧的大腦,他想起第一次看見溫言書被人圍在巷子裏欺辱的畫麵,想到了他那次頭破血流,想到這段日子裏他們團抱在一起的瑟索,實實在在的切膚之痛在他周身燃起。那一瞬間,撕心裂肺的呼號裹挾著被欺壓多日的怨恨一起,齊刷刷衝垮了他的理智。第二刀揮起的時候,衡寧已經猛然擺脫周圍人鐵壁一般的束縛,他感覺自己的肩膀可能脫了臼,但此時他的大腦已經不再能支配自己的身體。利劍、寒風、鮮血。灰蒙的霧靄下,他似乎真的成了一位身披鎧甲的騎士,砍斷周身的荊棘,朝那咆哮的惡龍奔去。那短暫的幾秒裏,他想起來溫言書對他說,他們要孑然一身,要一起在旅途中被埋葬。算是挺身而出,算是拒絕逃避,算是把先前的壓抑通通釋放、將積蓄的憤怒一筆勾銷。那一刻,幻夢遮掩了現實,他奪走了方銘昊手中的匕首又舉起連著那惡龍和他微茫的未來一起,殺死了。第55章 匆匆那年06在那之後的喧囂、嘈雜、驚呼、痛哭……紛雜的一切刻在衡寧的腦海中, 理不成連貫的畫麵,卻一幀也忘不掉。他當時腦子是麻木的,刀子掉落在那已然沒有生命跡象的人身邊, 汩汩的血流到他的手上, 卻沒有任何感覺。周圍的人越聚越多,救護車和警車的燈光閃得他睜不開眼。警笛聲、哭嚎聲、還有滿身是血的溫言書跪在警察腿邊泣不成聲的求情。那一晚的畫麵被仔仔細細刻在了他的腦海裏, 刻在了無數次無法克製的閃回中, 刻在他根本躲不過的夢裏。“別自責, 我是在保護我自己。”臨別前, 衡寧對溫言書說,“分手吧。”下一刻,冰涼的手銬銬上了他的手腕。溫言書被聞訊趕來的醫生抬上了擔架, 衡寧轉身上了警車, 車門合攏的瞬間, 他們的人生軌跡, 就徹底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駛去了。當天晚上, 溫言書膽囊破裂, 腹部出血嚴重, 險些喪命。一直到身後呼嘯著的警笛聲徹底消失,他才覺得,劇烈的疼痛快要讓他死去了。等再睜開眼的時候,他的膽囊被摘除, 腹部那深深的刀口被細心縫合, 但他生命中缺掉的那塊,卻再補不回來了。他被診斷出患有應急障礙和重度抑鬱。事實上, 他很久以前就有了抑鬱的症狀。第一次被衡寧從小巷子裏救出來的那天, 他其實是打算服藥自殺的。藥片他都囤好了, 藏在自己的枕頭底下,卻沒想到那天夜裏是在衡寧家度過的。眼下出了這檔子事,那一向雷厲風行的母親也徹底崩潰。她趴在自己的病床邊道歉,露出了十幾年來從沒有過的難過和自責。溫言書看著眼前這位陌生的母親,麵無表情一言不發他知道自己不爭氣,拒絕溝通,已經是他能做出最決絕的態度了。事發之後整整一個星期,他都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大人們給他請來了心理醫生,警察也答應等他狀態好一些再來做筆錄。一直到一周後,他一個人跑去學校收拾行李。經過年級長廊的時候,他發現這次聯考的成績已經下來,光榮榜就張貼在樓道口最顯眼的地方。他本不想看的,視線卻不受控製地被那紅紙的顏色吸引。他想起來,衡寧在模考前就跟他許願,希望有朝一日可以重新回到第一名的位置,為此,他拚盡全力,不眠不休地學習,隻祈求聯考打破他近三年“萬年老二”的屈辱。與此同時,那一行大字紮進他的視野裏“恭喜衡寧同學,在本次百校聯考中獲得全區第一名的好成績。”他的夢想完成了,他的夢想又永遠完不成了。於是,整整一周沒有開口說話的溫言書,蹲在紅色而喜慶的光榮榜前、在整個年級同學老師的注視之下,嚎啕大哭。高三的最後一段時間,他全部用在對抗應激反應和抑鬱症上。自己的媽媽終於幡然悔悟,她不止一次跟溫言書強調,媽媽不需要你取得好成績,媽媽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你可以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然而,像是刻意跟她作對一般,待這一次與他無關的高考過去,他立刻跑去了整個渝市最嚴格的複讀學校,連夜收拾好行李,投入到了高強度封閉式的複讀生活中去。再後來,衡寧因涉嫌過失致人死亡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加上等待宣判的將近一年,他的人生被整整抽走了八年時光。這段時間,溫言書和母親給予了衡寧父親生活上很大的幫助,卻抵不過思念成疾,在衡寧出事不久便去世了。而溫言書在第二年的高考中考上了中傳,來到了和衡寧約好的北京、在這裏上學、工作、買房、紮根。剛開始的時候,他還去嚐試探望過衡寧,直到被人拒絕探視了不下十回,他便自覺得、再不會出現在這人的世界裏了。直到命運兜兜轉轉、又一次讓他們相遇在通州區白馬橋的紅豆網吧。此時,衡寧的目光十分平靜,卻正是這份平靜,讓溫言書整個心髒都快要變得粉碎。“你比任何人都應該更能理解我。”衡寧溫和的聲音在他耳邊傳來,“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隻會拖累你的。”因為案底,他不能參加法考,拿不到律師資格證,因為案底,他不能考公考編,當不了公務員入不了編,因為案底,他不能考教資,當不了老師……這讓他想到了古代的墨刑,上學的時候總覺得這是最輕的刑罰,但落到自己身上之後,才發現這是一個將一個人慢慢從精神層麵、到社會存在價值一並判了死刑的極刑。再次回到社會後,所那記錄在檔案裏的一筆、時時刻刻提這著他在人生中被平白抽走的八年,提醒著他這一切已絕不可能再回到正軌了。“我不是走不出過去。”衡寧無奈地笑了笑,“我是不能給你好的未來。”溫言書看著這人溫柔似水的目光,酸澀湧上鼻尖:“我樂意。”當初這人就是用這三個字搪塞了自己,但眼下顯然並不好使。“你知道我們沒可能的。”衡寧很狡猾地用了陳述句,似乎篤定了溫言書就是這麽想得一般,“你值得更好的人生。”溫言書是個記者,犀利時可以把對麵問到啞口無言,但眼下,卻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看那人轉身要離開的落寞身影,罔顧撕裂般疼痛的大腦和依舊翻湧叫囂著的胃,一個箭步攔到他前麵,伸手,將衡寧直接推倒了牆邊。“溫言書……”衡寧似乎意識到了他要做什麽,伸手要推開他。結果下一秒,溫言書幾乎是使盡渾身力氣,發狠一般吻了過去。這個吻明顯是一種挽留人的下等手段,慌亂得毫無章法,險些把他自己的嘴唇磕破了。似乎是硬要堵回衡寧的話,他胡亂地啃|咬著,直到那人投降般輕輕握住了他的肩膀。溫言書這才脆弱地抬頭,哀哀地祈求道:“就一次,就今晚,從此以後我再也不纏著你了行不行?”他的目光中,是他自從開啟新人生後從未展現過的極度卑微,那一瞬間,這人似乎又成了當年在學校被欺負的那隻可憐的小貓,濕漉漉地,瑟瑟發抖。衡寧早已經被他身上的橘香味撩撥得亂了心智,下一秒,那人的手便輕輕勾開了他領口的衣扣。倘若他在這方麵有半點兒克製力,早在當年,他就不會和溫言書廝磨在一起。就算是一場告別儀式好了,衡寧這麽心想著,小心翼翼地將他捧進懷裏。這是他們第一次如此正式的接納彼此,居然是在這種情景下,悲愴得有些黑色幽默般的滑稽。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悲傷,溫言書的眼淚自始至終就沒有停過:“對不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