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街邊的大多是廉價食宿,五花八門的招牌不遺餘力地彰顯著自己“一晚一百”的低廉。溫言書探頭看了一眼,如果單租一張床位,一晚甚至隻需要二三十。價格決定質量,那破舊的店麵是肉眼可見的髒亂差,他的第一反應是怎麽會有人住在這裏,下一秒,就看兩三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拉著行李箱,有些蕭瑟地走了進去。興許是那天看到的是中年人偏多,偶爾看見這樣年輕的麵孔,溫言書難免回想起自己當年剛畢業時,跟一群同學擠著群居房的窘迫日子。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就聽到胖子遠遠的聲音:“小溫哥!”回頭一看,街那頭愉快地duang來一個火紅的球。溫言書朝他找了招手,舉起手機說:“收下紅包吧。”眨眼間,胖子已經靈活地飛到他身邊,摁下他的手說:“見啥外啊,我今兒個就來陪你玩的!”因為昨天胖子被紅包釣上鉤的第一印象太過深刻,溫言書完全沒想到他會拒絕,隻道:“就當誤工費吧。”“你不會以為我是看上了你的錢吧?”胖子嫌棄地擺擺手,“衡老板從小就教育我,要做正直坦蕩地五好混混,不能貪人小便宜,更不能貪好兄弟的錢。”這人思想教育很到位,但措辭還是惹笑了溫言書:“你這話起碼把你衡老板講老了三十歲。”“他的心理年齡配這個數兒。”胖子給他遞了一杯便宜奶茶,道,“男人越滄桑越有魅力。”溫言書笑了笑,低頭喝了一口那充滿了色素香精的奶茶,因為感冒他的味覺比較遲鈍,倒是讓他更好地接納了這味道。兩個人沿著街道走,胖子就嘎嘎給他做著向導。街道的對麵就是一排排單層的破舊瓦房,門都合不攏的小房子錢,擺著隨地撿的板子,用紅漆刷著“房屋出租,無暖氣”的字樣。北京冬天沒了供暖的房子,溫言書光是想想就凍得快吐了。溫言書盯著那隨風吱呀的破門,時光似乎穿越到了從前,渝市那比這更破舊的巷道裏,衡寧和他的父親,就是擠在這樣岌岌可危的瓦屋之內的。那時候衡寧告訴他,自己是他第一個邀請回家的客人,有些招待不周了。溫言書光是記住了前半句話,悄悄高興了好幾天。胖子看到他目光定格,便得意地指道:“剛來那會兒我租過這種,謔,那冬天,就這麽呼呼漏風,直接給我整成大冰雕了。”胖子的東北話讓溫言書聽得很開心,似乎自己什麽話都不說,光是聽著這人熱情的叨叨,整個空氣就能變得熱鬧起來。等快要走出住宅區,溫言書忍不住問道:“衡寧家現在住哪兒呢?”問完覺得有些不妥自己今天是和胖子出來玩的,他們已經逐漸開始稱兄道弟,而在自己口中,衡寧還停留在“不是很熟”的高中同學著一塊兒,自己卻問衡寧不問他,多少有些不禮貌了。但胖子的心顯然沒那麽細膩,隻樂嗬地指著後麵一排筒子樓道:“那兒呢,是我們白馬橋的富人區,老板最近才搬的,還不給我們去呢,稀罕的!”溫言書看了眼那棟在這一片土地上頗顯端莊的筒子樓,想到衡寧說自己最近換了個好一些的一室一廳,心想相比其他來說,或許是真的不錯了。見胖子不介意,溫言書又拐彎抹角開辟了另一個話題:“我看你們的日子都蠻有盼頭的,你有想好債還完了做什麽嗎?”胖子不假思索道:“我要自己當老板,賺大錢在北京城區買套房,娶個媳婦兒,生個有北京戶口的小孩,讓他過上好日子。”胖子剛說完就有點後悔了,因為自己說這些話被人嘲笑過,自己的小夢想平時除了會跟無欲無求的衡寧叨叨兩句,幾乎不敢隨便往外說,但這人問得太自然了,自己一個大意沒有閃。他心慌慌轉頭去看,溫言書卻隻是彎眼笑了笑,看著他說:“那你得加油了,沒事可以多了解一些經商的知識,不一定要讀書,可以多和一些做的好的老板交流交流,至少不能一張白紙去創業。我覺得你在這方麵還是很會把握機遇的,等你買房的時候,我可以托朋友幫你物色一下。”胖子頓時感覺春風拂麵很少有人相處起來感覺這麽舒服,既不會瞧不起自己,也不會盲目誇讚顯得敷衍,恰到好處地鼓勵讓他覺得自己還能再心甘情願搬一百年的磚。於是他便來了勁兒了:“不是我說,我們老板根本不會做生意,要是我,有了起始資金,肯定在這片開個大排檔什麽的,一點點做大做強了,還有在北京活不下去的道理?”既然他說到了自家老板,溫言書便也就不客氣了:“那你們老板呢?感覺願意在北京打拚的,多多少少都在期待著什麽吧?”“這誰知道?”胖子感慨道,“整天一聲不吭地當悶葫蘆,就知道賺錢賺錢,也不願跟我們聊天,更沒聽說有什麽其他計劃,那日子過的,是個人都覺得沒有奔頭。”來北京賺錢其實不算什麽明智之舉,畢業生、青壯年,但凡有工作能力的人都想在這裏分一杯羹,狼多肉少、壓力巨大,如果不像胖子有個在大城市出人頭地的夢,單單這份辛苦得來的收入,真的很難把人留下來。溫言書頓了頓,又問:“那他平時不忙都幹些什麽啊?有沒有什麽個人愛好之類的?”“哪有什麽不忙的時候啊!”胖子說,“一天天忙得跟陀螺似的,哪有時間發展什麽愛好,一閑下來就鑽回窩裏沒個影兒了,偶爾兄弟們約他打台球唱歌也從來不去,這男人真是無趣得很。”溫言書笑起來,他想起自己當初對衡寧對第一印象也是無趣。那時候高一剛開學,自家老媽找關係把自己安排到正對講台的第一排,剛巧和衡寧做了同桌,剛開學那段時間,每天光是被老師盯著溫言書都快崩潰了,結果下了課,一邊的衡寧不和同學打鬧、不參與社團活動,隻知道瘋了似的埋頭刷題,讓本就窒息的溫言書更痛苦了。那時候,他無數次和佟語聲吐槽自己的同桌是個無趣的書呆子,每天恨不得燒香求他不要再這麽讀書了。溫言書回想起剛見麵時候對他的反感,忽然覺得自己後來能喜歡上他,也真他麽屬實算是個奇跡了。“不過如果排到他看店的話,他就看看電腦什麽的,認真投入得很。”胖子回憶道,“我確定他不是在玩遊戲,這人老土得要死,連農藥恰雞都不知道,我懷疑他隻會玩蜘蛛紙牌和三維彈球,這種人還會修電腦,你說他媽的稀不稀奇!”溫言書覺得他猜的沒錯,衡寧高中時代就是這麽個和社會脫節的人,當時流行的卡牌電動他一概不碰,電影電視劇也一問三不知,他的世界裏似乎隻有讀書讀書讀書,隻是當下,世界裏不再有書需要去讀的衡寧,便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了。胖子轉了一圈,回頭看向溫言書,神秘兮兮地說:“為了成為他優秀的心腹,我曾經試著想去看看這種無趣的男人平時上網都看些什麽,以便於更好地投其所好,結果好家夥,這人防我跟防賊似的,連個瀏覽記錄都刪掉。”聽到這裏,溫言書記者的好奇心被徹底釣上來了。優秀的演講家胖子受到了溫言書運動眼神鼓舞,繼續滔滔不絕地推理道:“我平時回去基本抓不到現行,但他一次他看入了迷,根本沒聽見我回來了,雖然他非常心虛地關回了桌麵,但我看到他在看視頻,眼睛他媽的都看得滴血了!”說到這裏,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胖子點了點頭,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氣貫長虹地大聲宣布了自己的結論:“衡寧這比他媽的肯定是在偷偷看黃!”話音剛落,一個堅實的手掌扒拉到了胖子的肩膀上。兩個人同時回頭,隻見那個“肯定在偷偷看黃”的衡寧,麵色鐵青地站在他們身後。那一聲蕩氣回腸的“看黃”久久回蕩在街巷中還未消散,溫言書嘴裏的奶茶,便“噗呲”一聲全部噴出來了。作者有話說:你在背後說人看黃,看黃的人在背後偷偷看你(劃掉)第10章 矜持01其實溫言書打心底裏不敢苟同胖子得出的結論,畢竟人得多饑渴,才會選擇在網吧前台看這些有的沒的。但是這人板上釘釘的話已經砸到衡寧的耳朵裏,他舌頭打了個結沒及時撇清關係,這零點零一秒的遲疑,便就變成他倆合謀的成果了。溫言書頓時覺得了無生趣,隻想著找個高一點的煙囪跳下來結束這平平無奇的一生,而胖子也好不到哪兒去,硬質的頭發被嚇得嘩啦啦起立,整個人像一隻綻放的河豚。三個人就這麽斂容屏氣地沉默了良久,眼看著胖子顫抖的膝蓋骨就要砸到地上,衡寧才從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冷漠道:“我出去一趟,王斌看店,倉庫鑰匙給你。”胖子忙不迭把那鑰匙揣進兜裏,而後仿佛腦抽一般抬頭眼巴巴盯著他望。隻見衡寧眉頭一皺,胖子立馬彈射起步,抱著鑰匙拉著一邊的溫言書就跑了。溫言書感冒根本沒好全,這一通強風拂麵咳得他眼冒金星。胖子趕忙伸手幫他拍了拍,整個人依舊心有餘悸:“你說他剛剛聽見了嗎?”“你吼那麽大聲,村口聾了十年的張二爺都聽得見。”溫言書喘著氣吐槽道。“那他居然不解釋?!”胖子跳起來,“說明我猜對了!這丫就是在……”“你要是再大聲點兒,二環路的交警都能給你吼過來了。” 溫言書及時打斷了他的大放厥詞。但確實,正常人要是被誤解做這種事,怎麽也得申辯一下還自己清白,而像他這樣閉口不談,最大的可能要麽是真猜對了,要麽就是他想用這樣的猜測掩蓋一個更見不得人的事實。想到這裏,溫言書就及時刹住了車作為記者的好奇心,應當是用在發掘事情的真相上,而不是窺探其他人的隱私。更何況,十有八九是衡寧懶得和他們解釋,畢竟他剛剛看他倆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兩個把花盆頂在腦袋上滿世界亂跑的智障。明明被摁頭“看黃”的人是衡寧,到頭來社死的卻是全程零參與的溫言書。“要我說,大家都是成年人,誰還沒點兒需求啊是不是?”胖子看著衡寧消失的方向,叉著腰,牛逼哄哄地揶揄道,“平時我們兄弟夥有好東西分享的時候他裝清高,背地裏偷偷摸摸搞這些有的沒的,難道他的片兒比我們的更帶勁?”胖子幾乎是篤定了衡寧有好東西還不願分享了,溫言書趕忙想把話題製止住,這人卻先一步打了自己的岔:“你知道嗎?我剛來那會兒,好多人看他不順眼想揍他,我當時也覺得他裝逼裝過了頭的,一天天的誰也不搭理,我奶奶冰櫃裏凍的東北大板兒都比他有溫度!”溫言書笑起來,想起來高中的時候也是,這人成績好、性格還孤僻,偏偏講話做事還喜歡直來直去不給人留麵子,剛開學沒幾天就有一群人看他不爽了。胖子說:“但後來,他把人都打服了,我們才知道這不是裝逼,這人他媽的是真的牛逼!”溫言書來了興趣,問他:“有多牛逼?”一說到這裏,胖子滿腔譴責都變成了虔誠的崇拜:“牛逼到這一塊兒沒誰不怕他的,衡老板的拳頭就是老天爺插在白馬橋的一根定海神針!”根據胖子或多或少添油加醋的描述,衡寧最厲害的地方不是揍人多狠,而是精通人體結構,他能在把人揍到痛哭流涕的前提下,不留下半點可以留作把柄的傷痕。據說曾經有幾個不信邪的混混來紅豆網吧踢館,被衡寧幾拳塞得哭爹喊娘,轉頭要去醫院驗傷,結果檢查半點事兒沒有,回頭來還被人吐槽濫用醫療資源。溫言書的腦子裏瞬間劃過他拎著學生仔丟進雪地、操著板磚去巷道開路的恐怖畫麵,那一瞬間的殺氣,溫言書回想起來還覺得膽戰心驚。他覺得,或許胖子確實沒有怎麽誇張。“自那以後,那幾個磕磣玩意兒就跟打通了任督二脈似的,一個個天靈蓋兒開了光,成了咱們老板的狗腿子,剛說著幫忙看店的就是一個。”胖子得意道,“你以為咱們這網吧這麽多年咋還不倒閉?說到底還是成噸成噸的免費勞動力往裏輸送,這文明社會遲早被老板幾拳塞回弱肉強食的原始時代了。”溫言書懷疑胖子體內多少有點兒天津血統,這口才不去講相聲都是德x社的一大損失。“但是哈……”說到這裏,胖子的聲音居然自動收斂了下來,整個人也沒有方才那股子浮誇勁兒了,“雖然他自己一直不說什麽,但我總怕他出問題。”溫言書抬頭看了胖子一眼,那人滿眼真誠的憂慮不是開玩笑的。“他這個人太悶了,有心事也從來不跟我們講,沒有業餘生活、沒有個人愛好。”胖子說,“就門口撿垃圾的老戴,歇息的時候也知道蹭人家麵館裏的小電視看看電視劇呢,他這個人……除了看黃……真的啥嗜好都沒有了。”溫言書剛想說,不用再強調看黃了,就聽胖子繼續開口道。“我說真的,他雖然揍人的時候都蠻有分寸的,但這麽搞下去,心理真得出毛病啊。”胖子歎氣道,“我真怕哪天把他逼急眼兒了,他得跑到大街上殺人!”溫言書聞言,臉色也不好看了,及時開口打斷道:“話不能亂說。”胖子趕緊呸呸,但整個人也低落下去:“如果你能跟他聊聊就好了,我感覺他很需要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做知心朋友,聽聽他到底在想些什麽……”話一說完,胖子又自覺失言,解釋道:“我沒有要道德綁架你的意思啊,去他媽的,誰管他那些破事兒!”溫言書看了他一眼。重新和衡寧接觸的這段時間裏,他暫時沒有發現這人的心理出現什麽嚴重的問題。他把這歸咎於胖子對衡寧的不了解,畢竟一路看過來,衡寧至少是從學生時代就保持這種完全真空、不需要娛樂的生活方式了。但溫言書也同樣放不下心來,畢竟那時候的衡寧還有書可以讀,而現在,他似乎真的什麽都沒有了。猶豫了一下,他笑起來,說:“沒事兒,我也希望他能好好的,但以他現在的狀態,很可能不會願意接納我。”溫言書看了一眼胖子,誠懇道:“如果你不嫌麻煩,多創造一些機會讓他主動來找我,說不定我能幫得上忙。”話剛一說完,胖子就淚眼汪汪握住了溫言書的手:“小溫哥,你人也太好了,明明跟我們老板也沒多熟,還說幫忙就願意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