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我以為他產後抑鬱了。”安德烈大笑起來,索尋還解釋:“不是諷刺他……真的,就是那一瞬間我發自內心地接受了這個孩子是他親自生的。你懂嗎?”安德烈連連點頭,表示他懂了。兩個人手拉著手繼續走,索尋突然又說:“這故事其實特有意思,能拍個電影。”“跟你做朋友真有風險,”安德烈說,“不一小心就要被你拍成電影。”索尋馬上氣急敗壞地要揍他,但是被安德烈一把摟住,索尋再次因身高吃了虧,安德烈雖然瘦,但索尋在他麵前一點兒還手之力都沒有。索尋被他鉗得緊緊的,突然想,說不定安德烈真能把陸歆揍趴下。不用趙哥幫忙。“但你還拍這種啊?”安德烈想起什麽,突然問他。索尋愣了一下:“哪種啊?”“就同性戀啊什麽的。”安德烈放開他,繼續好好牽著走,“風險不挺大的嗎?”“還好吧。”索尋沒什麽所謂的樣子,“《鮮花聖母》都能過審。”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這個審核的紅線在什麽地方,好像沒有人知道。所以索尋有種逐漸放肆的感覺,這次可以,那下次是不是也可以?安德烈:“但是網上不是有人說你宣揚的東西不好嗎?”“我宣揚什麽了?我宣揚同性戀也得生孩子,為提高生育率做貢獻!”索尋特不正經地跟他開玩笑,“不正能量嗎?”安德烈就笑,還是沒有當回事。那一瞬間他一閃而過地想起了那天刷到的那個博主陰陽怪氣的微笑,但那條微博根本沒有引起太大的反響。保守派一直存在,並將永恒存在,網絡上熙熙攘攘,人們各自關注著自己想關注的信息,相信著自己想相信的東西,活在一個又一個透明的繭裏直到那個伸張了正義的故事像一柄利刃,刺穿了大多數透明的繭。於是消息開始流通起來,緩慢而又無聲的堆積。人們鬧哄哄地討論著安德烈的身世和他在時尚圈的咖位,然後轉向了曾經到處找他的索尋……索尋的名字大家就更熟悉了,於是那條無人在意的視頻又被重新挖了出來,像某種毒素一樣,開始迅速地染黑每一個透明的繭。然後是《鮮花聖母》,展言,以及那個在衛生間裏無辜死去的人……“為什麽沒有更多這樣的電影……”索尋的聲音在一個又一個繭裏回蕩。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問題回蕩在繭裏。他問出了不被允許的問題。“不能接受就是沒有這樣的電影的現狀。”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但索尋這一刻還沒有聽到被染黑的繭裏的回蕩,他牽著安德烈的手,他們還是笑著,走在回家的路上。而在某一個遙遠的繭裏,有人發了一條信息。“《鮮花聖母》已經下映了嗎?”那人隨口抱怨了一句,“還想周末再去看的,怎麽已經沒場次了?”另一個人回複:“對啊,好奇怪哦!昨天看周末還排了的!”更多的回聲響起來:“沒場次了嗎?你在哪個城市啊?你那裏也沒有了嗎?”“都沒有了嗎?”“沒啦?”沒了。第86章 他們都想著能跨進來,就能從鬼變成人。《鮮花聖母》被突然下映的事情, 索尋成了最後一個知道的人,還是之前在談的線上流媒體平台那邊的人毀了約,突然不買這個片了, 然後索尋才去查了場次。之前很多城市的下映是市場自發,所以不統一, 零零星星的, 總還是有,這回就是一下子無聲無息的, 沒有人能給索尋一個說法。lme那個經理直接沒肯接電話索尋更生氣的反而是這個, 那頓飯他可是請了五千多,山珍海味消化完了麽就這麽翻臉不認人?甘心是不可能就這麽甘心的,頭幾天索尋飯吃不下覺不著的, 到處找人打聽。展言也托人去問。但他們根本連問的方向都沒有,做決策的人隱藏在一層一層的機構和文件後麵,連個影子也沒有給他們。直到有一天安德烈聽見索尋站陽台上不知道在跟誰打電話,聲調突然拔高:“……我不是想著非要重新上映什麽的,我就想知道為什麽, 這個也不行嗎?”然後對麵終於回了他一句話:“你就是問了太多為什麽, 沒有這麽多為什麽!”索尋問宣發那邊要了一份報告, 是網上的輿情監測。說得這麽高大上, 其實就是負責跟博主們對接的人, 在幾個平台上搜了搜數據,截了點圖。以前索尋在展言身邊也幹過這個事兒,他還知道做個漂亮點的ppt再給陳芳芝匯報,這邊宣發就直接一堆截圖一個大文件包給他甩過來了。翻得他眼花繚亂的也沒翻出什麽新東西, 無非就是那些老掉牙的話“現在的社會已經很開放了呀, 沒有人不讓你們活下去啊, 為什麽要編造這種故事來賣慘呢?”,極端的一點的宣稱“這種人就是不健康,不正常”,稍微寬容一點的則是“存在可以,不要宣揚。”最後還是索尋自己找到了一篇公眾號影評,稱《鮮花聖母》太“西方”,從名字就可見一斑。現在的年輕導演為了拿國外的獎,一味迎合西方的價值觀。包裝得那麽讓人同情,其實都是陷阱,一定要警惕這種西方價值觀的滲透。文章裏還貼了他在映後答觀眾問的那段話,作為佐證,認為索尋“其心可誅”,要來動搖中國的傳統文化與公序良俗,“建議有關部門好好查一查,這種影片是怎麽過審的!”索尋看完,什麽話也沒說。安德烈張了張嘴,似乎是想安慰他,但又找不出話來,就讓索尋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在房間裏呆了很久。晚飯的時候他去敲了敲門,問他吃不吃,索尋也不回答,安德烈隻好作罷。一直到晚上要睡覺了,安德烈才終於進門來,空調打得非常足,整個房間吹得像個停屍間,索尋合衣躺在床上,舉著手機,皺著眉頭不知道在看什麽。房間裏沒開燈,就屏幕上一點冷光打在索尋的臉上,襯得像恐怖片裏的場景。安德烈也爬到床上,抹了一把,感覺索尋露在衣服外麵的皮膚冰冰涼,就抓了遙控器把空調關了。索尋有了點反應,在床上給他騰了個位置。安德烈湊過去看他在看什麽這麽專注,隻看到滿眼的“築基”“修仙”之類的話,然後索尋翻過一頁,標題上赫然是“第一千零八十七章”。安德烈:“……”他沒好氣地把索尋的手機抽走,索尋“誒?”了一聲,終於活了。“幹嘛!”“飯也不吃,叫你也不搭理溏裏,”安德烈有點兒生氣了,“躲屋裏看小說?”索尋神情無辜:“沒聽見你叫我。”安德烈噎了一下,又不好跟他生氣,半晌,又問:“那吃不吃飯?”“不想吃,”索尋搖頭,“胃裏不舒服。”安德烈伸手去揉他肚子:“這兒?”“胃在哪兒你不知道?”安德烈就笑,手往上移了移:“這兒?”“癢。”索尋縮起來躲,“胃疼揉有什麽用啊?”安德烈騰一隻手出來把人扣住,還是在他肚子上揉。索尋還是那樣兒,因為缺乏鍛煉渾身的肉都是軟的,摸起來手感很好,像擼小貓小狗似的。索尋掙紮了一下無果,就不掙紮了,任他揉。兩人頭挨著頭擠在一起,安德烈的腿伸不直,又蜷起來,掛到了索尋腿上。“你天天這麽睡不難受?”索尋問他,“你那張床還在呢。”安德烈就搖頭:“已經習慣了。”索尋:“我換張大一點兒的雙人床?”安德烈:“房間就這麽大,別了吧。”索尋:“那換個大點的房子?”安德烈“嘿”的笑了一聲:“陸歆付你分手費啦?”索尋“邦”的在他腰側錘了一拳,安德烈吃痛,還要笑,肚子也不揉了,把人攬住,隻道:“好好好,換房子,我來我來……”索尋懷疑地看他一眼:“你有錢啊?”“有點兒。”安德烈很謙虛,“歐元。”索尋笑得不行,安德烈自從拿著身份證去把銀行賬戶什麽的都恢複了以後,整個人腰杆倍兒直。他從柏林回來就兩套衣服,弄得索尋好心疼喲,以前多花枝招展的一個人,居然這麽落魄。結果等安德烈銀行卡弄好那天,他自己出去了一個下午,索尋晚上回來差點沒被家裏的各種紙袋子擠出門去。他花枝招展的安德烈又回來了,那個閑置多時的活動衣架都被撣了撣灰,又拿出來掛滿了新一季的衣服。是該換個大點的地方了。索尋想。“去租一個那種上下兩層的,加起來三百平……”索尋手伸出來,跟安德烈比劃,“樓上可以給你弄個衣帽間,再弄個書房,我的工作間……還可以弄個攝影間。”安德烈認真聽著,感覺他好像已經去了解過了:“租啊?”“買是還買不起。”索尋說,“租的話,一個月三五萬也還行。”安德烈點頭,可以接受。他在巴黎的公寓還沒索尋說的這麽大,租金折算下來也得這個價。索尋:“房子我是看過了,一直沒時間。”其實這隻是一方麵,更主要的原因還是當時他和陸歆在一起。陸歆認為他看的那些公寓再好也比不了歸去來山房,還是想讓他搬過去。索尋就是不想跟陸歆正式“同居”,於是就按兵不動,留在了安洲路上這個房子。不過他現在跟安德烈講的都是當時看到掛出來的,他那會兒隻看了自己一個人住的平層,這種的不知道還有沒有了。安德烈很好奇:“什麽時候去看的?”“去年去哈爾濱之前吧。”索尋回憶了一下,“當時《黑|火|藥》的錢分了第一筆下來,到手了三百來萬。”安德烈微微一皺眉頭:“什麽黑|火|藥?”索尋一怔,沒想到他不知道,但是想了一想,安德烈不知道也不奇怪,他確實沒說過。“就《鮮花聖母》之前拍的一個電影,也不能說是我拍的。柯誌燁監製,找我去掛了個名。”安德烈對“柯誌燁”這個名字有點兒印象,當初好像就是他在創投會上看中了《粉》,後來又因為跟索尋意見不合中途撤資了。“你怎麽又去給他拍電影了?”“又沒仇,”索尋嗤笑一聲,“他們都開拍了才把我叫過去的,平時執導都是柯誌燁,我總共就在組裏呆了兩個月,給我開了一百萬,後麵還有票房分成。”安德烈聽笑了:“他冤大頭啊?”“那當然是因為我有用。”索尋還是笑,但是帶了些諷刺,“找我去規避版權風險的,說是……知道我‘閱片量大’。”安德烈繞了一下才明白過來這什麽意思。估計是柯誌燁那個本子有很多地方“借鑒”了前人,怕太明顯了吃官司,找索尋過去給他修一修,然後掛索尋的名字。所以索尋從來不覺得這是他的作品,說實話,圈裏人也都是心知肚明。索尋的作品雖然不多,但是個人風格已經非常明顯。外麵發《鮮花聖母》相關稿件的時候,說的都是“索尋的第二部 長片”,沒人把《黑|火|藥》算進去,那種帶點兒黑色幽默,帶點兒底層混不吝的質感,很明顯是柯誌燁的風格。而柯誌燁又一向有幫扶後輩的美名,也算兩全其美,沒人會說什麽。 “那會兒我想著,先賺一筆,好去拍《鮮花聖母》嘛。”索尋講,雖然最後《鮮花聖母》主要的出資人還是展言,“替別人拍一部好賺錢的,再拍一部自己的……”“所以接了《春夜喜雨》?”索尋笑了:“哎呀,也不能這麽說,《春夜喜雨》那本書我還挺喜歡的……就是那會兒還是有點兒天真嘛,真的拍到後麵就分不出來了,誰也不能保證,‘替別人拍的’就一定能賺到錢,對吧?不是那麽簡單的。我後來發現一個事情,越想要創作上的自由,就越是需要先去玩資本的遊戲,有了權力才有自由。但是這種遊戲我又玩不來,到最後發現,其實我還是隻想拍自己喜歡的東西。”索尋安靜了一會兒,突然說:“如果不在乎這個,幹這行要賺錢真的挺容易的。”他在這一行裏做的時間越長,越覺得看到什麽都不驚訝了。特別多人說索尋清高,其實他自己不覺得自己有多清高。他早就意識到夢想是很昂貴的,所以他也幹過那種十分鍾剪個糊弄人的東西,但收人家六位數報酬的事兒而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已經有作品、有一定名氣、是這個圈子的一份子了。所以《春夜喜雨》的資方可以等他,一個劇本半年都沒動靜很正常,創作就是需要時間的。索尋是這個時候才意識到他已經跨進那扇門了。徘徊在那扇門外麵的年輕人好多啊,索尋回過頭,都覺得鬼影幢幢,讓他心裏發冷。他們都想著能跨進來,跨進來錢就不再是錢了。錢唾手可得,他們就能從鬼變成人。但真正難的從來不是錢。索尋低下頭,他也看不到自己的腳。安德烈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他點了點頭,“嗯”了一聲。他明白索尋在說什麽。“但又很不容易。”索尋愣了一下,啞然失笑。安德烈:“《鮮花聖母》原來不是趙哥當的製片人啊?”他一直這麽想當然來著,直到這兩天下映了,索尋跟真正的製片人交流,安德烈才發現不是趙朔。“你記混了。”索尋說,“原來那個流產的紀錄片才是趙哥。”“那為什麽《鮮花聖母》他不做了?”索尋說得很平靜:“他不看好這個片。”安德烈沒說話,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好像趙朔也沒看錯。好一會兒,他才小聲問了一句:“沒傷感情吧?”“我有一點點……”索尋伸出兩隻手指,幾乎並到一起,表示程度之輕微,“就一點點。”安德烈笑了,握住了索尋的手,順勢跟他十指相扣。“但趙哥說他不是對我沒信心。”索尋聲音很輕,“他是對這個社會沒有信心了。”安德烈伸出手,又去揉他的胃,他不知道能說什麽,隻能問他:“胃還疼嗎?”索尋搖搖頭,然後又點點頭:“也不是疼,就是不舒服,沒胃口。”安德烈:“胃是情緒器官。”索尋就笑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要是到這會兒還為了一條批評氣得胃不舒服,是不是太……玻璃心了?”初出茅廬的創作者才會為這種東西較真,但凡已經有過幾部作品的,那都得是榮辱不驚才顯得見過世麵,最好還得“聞過則喜”,不然多惹人笑話。安德烈:“我又沒說你是讓那個氣得。”索尋斜眼看他:“嗯?”安德烈悄悄把他抱緊,以防他又花拳繡腿的招呼上來:“我知道你就是。”索尋氣得笑出來,倒是不揍他了,幹脆拖長了聲音,破罐破摔地把腦袋當鐵錘,往安德烈肩膀上砸:“這都什麽傻逼啊!”“可不就是傻逼麽。”安德烈說,“那你還為了傻逼氣得胃疼,你不更傻逼?”“那你還給傻逼揉肚子,你不是更更傻逼?”安德烈:“……”“好好好。”他投降了,“我更更傻逼。”